方意行战死的消息传到了燕子坞,所有人都被震惊住了。
方炎双手抱着方意行的尸体回村,一家又一家的朱漆大门推开风雪向外敞开。
“倒也是条汉子。”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感叹着说道。“可惜了。”
“都说意行不像是咱们燕子坞的男人,这不——他哪一点不像是咱们燕子坞的男人?他就是咱们燕子坞的男人。他做到的事情可不是燕子坞的每一个老少爷们都能够做到的——”一个年长的老妇称赞着说道。
“白发人送黑发人,方虎威那条老狗也是可怜——”双手插在袖笼子里的白发老人摇头叹息。
“可惜没有战死疆场,不然可以刻石记功把名字写在村口的石碑上面——”岁数尚小的年轻人说道。
……
不管燕子坞的村民们怎么看待方意行的战死事件,但是,在方炎所过之处,一家又一家的院子里面升起来巨大的招魂白幡。
在每一家房前或者屋后最高大的那棵大树上面,升起一条条长长的上面画着招魂符的白布。
白布上面有一行大字:东极太乙真人令金童玉女引领先考早升仙界。
白布迎风展开,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
最后,满村尽挂招魂幡。
这样的现象才刚刚出现不久,来自东洋的剑神千叶兵部战死,燕子坞村民感其忠烈,也自发性的为他挂起白幡为其招魂。这对燕子坞的村民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方炎的神情麻木僵硬,那手不再是自己的手,那脚也不再是自己的脚。脸不是自己的脸,心更不是自己的心。每一步迈出去都像是机械在运动一般的没有任何感情。
在他的身后,一条又一条白幡缓缓升起。
在他的前面,是列队迎接的众多方家亲人。
排在最前面的是方虎威老爷子,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轮椅的靠柄,因为用力过猛,老漆都被他揉掉了好几块。不敢看方炎怀里的儿子尸体,眼睛通红,眼睛里面有着浑浊的泪水,声音嘶哑又豪迈地喊道:“好男儿战死沙场,意行不退不避,死得壮烈——升幡。”
大姑方意新二姑方意玲哭得不能自已,陆婉得到消息之后早就哭晕过去。现在瘫倒在床上没办法站起来。
大姑夫方浩和二姑夫赵诚信等一群男人奔了过来,从方炎的手里接过了方意行的尸体。然后朝着里屋早就架好的灵柩奔去。按照燕子坞的规矩,死者需要受亲人瞻仰怀念三天才盖棺安葬。
方炎就像是丢了魂一般,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从爷爷方虎威的身边穿过,从那些哭泣的女眷面前穿过,从母亲的房间门口经过,然后来到灵堂跪倒在灵柩面前。
有人燃香,有人放炮,有人烧起了纸钱。
有人哭泣,有人嚎叫,还有人悼念。
有人跪坐在方炎的身边,有人劝慰方炎喝水吃饭,还有人说让方炎节哀顺变。
方炎早就失去了自我意识,他的神识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对眼前的这个世界的一切自动排斥和摒弃,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面只有他和陆婉方意行一家三口。
有小时候方意行给他买回来第一辆单车他欢呼雀跃的场景,有方意行纠正他唐诗宋词默写错处的画面,还有方意行因为方炎练功偷懒而拿鞭子抽他的气愤嘴脸——
他博学强记,字画一流。著名的书画大家陈道名先生曾经说他可胜任水木大学和燕京大学这两所国家级名校的大学教授。
但是,他却从来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对儿子只有呵斥教训,每一次关心都要冠以‘你妈说’的名义。
他对妻子彬彬有礼,没有钻戒和玫瑰,也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但是,他是全身心的在爱护着他们,守护着他们。
以他的所有和全部的能力。
每一次分别的拥抱都要用力一些,因为这有可能是永别。
每一个愿望也一定要尽快兑现,因为以后可能没有以后。
……
叶道陵回来了。
他从繁忙的公务当中抽出半天的时间,带着自己的女儿叶子前来祭拜方意行。
他在方意行的灵牌前上过香后,看了跪坐在地上的方炎一眼,轻轻叹息,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了。
叶道弦来了,带着他的儿子叶风声一起来的。叶道弦上了香,叶风声干脆利落地跪在灵位前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头破血流,哭得比方炎还要悲惨。
叶道温也来了,他是和妻子一起来的。叶道温来灵位前上香,他的妻子则去里屋安慰已经躺倒在床上两天的陆婉。
李家的老太太来了,张家的老爷子来了。阮家的老太奶奶也来了。
先生来了。
先生去看望了方虎威老爷子,然后走了。
叶温柔来了。
叶温柔来了就跪下了。她跪坐在方炎的身边,一言不发,凉意裹面。
夏天来了。
得到消息的蒋钦和袁琳也来了。
秦倚天也来了。
秦倚天跪坐在方炎的另外一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没露出过一次笑脸。她带来的人忙前忙后帮忙处理方意行的丧事,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一般。
白修也来了。
白修在方意行的灵牌前上了三柱香,然后站在了方炎的面前。他看着方炎,说道:“很难过?”
方炎不应。他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听别人说什么。
他最想听他说话的人现在躺在那狭小的木头盒子里,其它人说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过去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死了。”白修声音平淡的说道。“但是,他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他最后一股力道不愿意使完——他就是想砍他一刀。就是想捅出去那一刀——你没见到他一脸满足的表情。”
“总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他做到了,所以他放心的走了。他有一万个舍不得,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他想做一个好父亲,他也确实是一个好父亲。”
白修看了跪坐在方炎两侧的叶温柔和秦倚天一眼,转身朝着方家的里屋走去。
陆婉的屋子里面挤满了人,方炎的三个姑姑以及燕子坞一些关系相好的女人全都聚集了过来,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安慰着陆婉让她想开一些,避免她一时想不开走了极端。
白修站在屋子门口,敲了敲门板却并没有进屋。
陆婉已经连续两天不吃不喝,精神憔悴到了极点。脸颊清瘦,眼窝深陷。
看到白修出现在眼前,陆婉立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跑到白修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急声问道:“白修,意行离开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受苦?他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遗憾?他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
不仅仅是陆婉关心这个问题,方家三姐妹以及其它的女人也全都围拢了过来。
他们想知道方意行生前的最后情况,他们希望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和遗憾。
既然不能好好地活着,那就希望他能好好地离开。
白修表情平静,声音温和,斯文儒雅地说道:“陆姨,方叔走的很安详,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他说他对方炎很放心,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陆婉的眼睛就湿润了,大颗大颗地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哀伤地说道:“意行从来没说过,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他总想给儿子打电话,又不知道和儿子说些什么,每一次他把电话拨通之后就让我来接——他在旁边偷偷摸摸地听着,就像是他在和儿子打电话一样——”
既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即便觉得这样很残忍,白修仍然如实地对陆婉说道:“方叔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带什么话?他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白修表情恭敬,声音严肃认真地说道:“他很遗憾没办法当面对你说这句话,他说当着你的面也说不出来——他怕那个时候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白修看着陆婉,声音轻柔地说道:“他说他爱你。”
“哇——”
陆婉泪如泉涌,哭得昏厥过去。
停棺三天之后,将要送方意行入土为安。
方炎披麻戴孝,拿着哀杖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
方英雄方好汉叶风声李小天等一群还没有离开燕子坞的朋友紧随其后扛幡。
按照规矩,叶温柔和秦倚天这些女孩子只需要头扎短孝就行了。但是两人执意选择了和方炎一样的重孝,这让村子里负责丧事的老人为难了半天,和方虎威老爷子商量了好一阵子才同意。
当方炎丢下第一捧尘土后,早就守候在旁边的男人们用铁锹铲着泥土朝墓穴里面丢去。王冬的墓穴挖在方意行的身后,这一对兄弟生死相伴。
很快的,深坑被填满,棺木被掩没,从此以后生死永别。
村子里的老人用柳枝挥洒着灵水,用拖长的悲凉语调高声喊道:“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第四卷 爱恨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