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离组了,这十来天,两人住一屋里,给老头端茶倒水,冷不丁一走,褚青还有点舍不得。
不是说他犯贱,伺候人上瘾,而是跟老爷子对脾气,真有种对自家长辈的那种亲近。
陈强的最后一场戏,褚青有幸一起搭。
在山头的烽火台里,老爷子演的一刀刘,披着花白头发,就是遗老遗少剪了辫子之后的那个披法。一手拿着鬼头刀,然后伸出大拇指,在花屋小三郎后脖颈子上使劲一抿,似在估摸着等会从哪根骨头缝里下刀,脑袋才会掉得利索。
就这一抿,阴气森然,褚青看得自己身上都凉飕飕的。
一刀刘,那是砍过满清八大臣脑袋的人物,被马大三请来砍鬼子。结果切了鬼子一刀,没死……这日本子吓得身上套着麻袋,在烽火台里扑腾来扑腾去,马大三和二脖子就跟在后面追。
“人没死!还扑腾呢!”
“不能啊!掉了脑袋的鸡也扑腾!”
“脑袋还在脖子上扛着呢!”
“要不再补一刀?”
“呸!我一刀刘就没在一根脖子上使过第二刀!想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陈强把鬼头刀扔下山头,捶胸顿足,悲愤莫名。甭说演黄世仁,就是演潘冬子,也辜负不了那股子慷慨激昂。
褚青以前一直觉着这些个“老表演艺术家”,无非就是岁数大点,又拍了几部革命电影,然后活着活着就成艺术家了。
结果老爷子硬邦邦地给他上了一课,你丫要学得还多着呢!
他拍戏,一直都是很孤独游离的状态,对手通常只有一个,比如左雯璐,比如周迅。但在这个组里,先不说陈述、丛志军和陈强这三个老家伙,也不提姜文和姜鸿波,就说那日本人香川照之。
丫牛逼到,根本听不懂他在说啥,就他妈觉得演得太屌!他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暴怒,在狂喊,却并不让人感觉烦躁和单调,而是非常的自然顺畅。单单这份功力,就能把褚青轰成渣。
他就像刚买了个金戒指的小暴发户,嘚嘚瑟瑟地去显摆,结果发现满大街都是戴大金链子的土豪。但一点都不沮丧,在这种环境下的成长和刺激,反而让他兴奋得发抖。
就像那场二脖子对着马大三嘶吼的戏,那叫一个过瘾,可惜等到十二月都过去了,也没再来那么一场。
话说他在这鬼子村已经窝了一个月出头了,每天只拍那么几场,还不一定能留,保不准第二天又得用另一种新方法重演一遍。
他一点都不急,姜文都不着急,他一小配角操哪门子心?
姜文可以为了等一场大雪,每天晚上抱着电匣子听天气预报,死活不用造雪机,嫌那玩意太没层次感,那雪景一瞅就知道是假的。
导演的心态也影响了全组人,不急不躁,每个小细节都力求完美。哭的是投资方,一千五百万压根不够,足足翻了一番,胶片也是哗哗地费,几万卷几万卷地往上涨。
这些高端的东西,跟褚青都没啥关系,他每天慢悠悠的,隔三岔五还能给女朋友打个电话。
范冰冰的官司跟预想的一样,台湾公司一开始咬住合同上的一百万违约金不松口。几番扯皮之后,也知道要是继续打下去,打不赢不说,还白花了诉讼费,就有了庭外和解的意思。
程老头那学生相当给力,跟在早市挎个篮子买菜的大妈不分上下,从一百万一路直降,讲到了二十万,最近还在努力,看看能不能再打个折。
事情还算顺利,也有老爸老妈陪着,但丫头心里最惦记的还是男朋友。每次打电话,都表现出一种脆弱求抱抱的爱娇状态,埋怨两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都没能过,最后又日常性地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来?
褚青也愁,也只能告诉她一句特地道的唐山话:知不道。
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
1月13号,东四某条胡同。
贾樟柯在巷子口转悠了好几圈,抽掉的烟头能塞满小半个垃圾桶。
这巷子可难找,他一路东拐西绕才踅摸着地方。跟那人没约具体时间,只说上午,但他发现自己来得有点早,才九点,还不知道人家上没上班,就在外面晃悠了一会。
那单位就在里头,低屋飞梁,八字门厅,寒风料峭中,蕴着明清以来老巷子的幽静。跟他想的有些不同,远不是那种高大门脸,地上印着三个黄底大字“警戒线”的衙门范儿。
老贾又捻掉一根烟头,撸起袖子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顺着青砖墙一溜走,道上连辆车都没有,静悄悄地一点不踏实。
到了门口,端详着那块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心里直突突,活了二十九年,还是头一回迈进国家机关的门槛。
正要往里走,忽然从门里面踱出七八个中年人来,两个人并肩在前,其中一个瞅着特脸熟。
老贾连忙侧身,靠在墙上细看,还真认得,在学校里没少听这人的名。
这人不经常单独出现,往往被放到一个群体里供人观赏,有蛋疼的评论家给这个群体起了个统一称谓,叫第五代。
跟他并排走的,似一当官的,两人勾肩搭背,很是热络,后面一干小弟不断逢迎附和,有点古时人家送贵客出门的意思。
那位大师跟这当官的说说笑笑,游刃有余,直到他上了辆吉普车远去,贾樟柯才冒了出来。
刚进门,眼前就一亮,门外看着逼仄,里面却宽敞,标准的深宅大院。
“喂!你找谁?”
旁边门房里出来一老头,中气十足,这一嗓子把贾樟柯吓了一跳。
“哎您好,我叫贾樟柯,有个姓赵的领导叫我今天过来。”
“姓赵?”老头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走!”
“谢谢。”
老贾点头致谢,按着他指的,穿过一道不长的斜廊,在一扇朱漆双开门前敲了敲。
里面马上有人开门,却是刚才见过的那官儿,问:“你有什么事?”
老贾第二次介绍自己的名字,道:“您好,我叫贾樟柯……”
“哦哦!就你啊!”那人恍然,打断他的话,笑道:“进来吧。”
老贾随他进屋,不敢打量,就听他道:“叫我老赵就行,就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这来得忒早了点。”
“啊,着急了,不好意思。您电话里说找我谈谈那电影的事儿?”老贾表现得很是谨小慎微,跟这帮子人打交道从心眼里就发怵。
“哦,这个等会再说。”老赵摆摆手,道:“你难得来一趟,走我带你走走!”说着就出门,贾樟柯只得跟上。
“这以前是刘墉,就是刘罗锅子,他住的地儿。”
老赵带着他到了院里,指着所剩不多的古迹,简单介绍了几句,道:“后来就拨给我们局了,你别看这地方大,都锁着呢,就留给我们几间屋子当办公室用。”
老贾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真傻,听得还挺认真,想着李保田的造型,居然他妈的止不住想笑。
两人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屋里,老赵这才让座,又倒了杯茶给他,笑道:“我那边还有点事,出去一小会儿,你先坐着,自己随意啊。”
“行,您忙您忙。”老贾捧着茶杯,连连点头。
待他出去,贾樟柯这才打量起屋子,像是古代宅院里的偏房,空间不大,只有一套办公桌椅,一张双人沙发,还有一铁皮柜子。
他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清茶,晃了晃脑袋,又瞄见桌子上放着一份文件,字体颇大,仔细一瞅,居然还有自己名字。
“嗞!”
他咂巴咂巴嘴,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如蒋干盗书般的复杂情绪,看看四下无人,起身抽起文件。
有两页,复印的,内容是台湾《大成报》关于《小武》的一篇报道。这倒没什么,最让他叹为观止的是,在正文的旁边,有人手写了几行小字:
“请局领导关注此事,不能让这样的电影,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最后面那个大大的惊叹号,就像锤子一样凿在他心上,勉强稳住情绪,接着往下看,看到小字结尾的署名。
“呵……”
老贾嘶哑一声,正是方才在门口见到的那位第五代大师的小报告。
他把文件放回原位,瘫坐在椅子上,呆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忽然很想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今天过来之前,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结果他可以忍受,但不能忍受的是这个缘由。
想我与你何干?
相煎何急啊?
他单纯且热爱着电影,并相信做电影的所有人,都与他一样的单纯且充满热爱。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北岛的一句诗,叫我不相信……
“好嘞,改天聊啊!”
门外传来老赵的话音,推门进来之后,脸上的谈笑风生仍然没散去。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贾,道:“来,简单聊聊。”
他走了两步,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没有任何官样子,嘴角抹着笑意,道:“知道今天为啥叫你来么?”
“知道。”老贾机械地点头。
“行,那我就不多说了,对你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你先听听。”
老赵打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瞅了他一眼,念了个头题:“《关于不得支持、协助贾樟柯拍摄影视片及后期加工的通知》……”
文件不长,他念得又慢,每个字老贾都听得十分清楚。许是前面铺垫得太过刺激,真等到见真章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感觉,异常的平静。
“有不明白的地方没?”老赵终于念完,问道。
“没有。”
“有啥意见没?”
“也没有。”贾樟柯缓缓摇头。
两人忽然都变得很沉默,一个是真的不想说话,一个也许只是配合一下。
半晌,老赵整理好两份文件,捏在手里,在桌上重重地撴了撴,才叹道:“我们也不想处理你,可是你的同行,你的前辈,人家告你啊!”
老贾扯出几分笑容,道:“还有什么事么?没事我就先走……”
老赵偏了下头,道:“哦对,你还得写份检查,交一万块钱罚款。”
“什么时候要?”
“嗯,检查你最好现在就写,反正也简单。”老赵沉吟了片刻,道:“罚款么,你明天送来就行。”
“行,您借我下纸笔。”
老赵撕下一页白纸,又拿了根圆珠笔递给他,看他伏身在沙发扶手上写了两个字,起身笑道:“你就坐我这写吧,我出去一会儿。”
“谢谢。”
老贾也不客气,坐到那张椅子上。
“你写完放桌上就行,然后就可以走了。”
贾樟柯的文笔不错,此时脑袋混沌沌的,反而衬得思路更加清晰,开篇就直指主题,承认自己的确严重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刚写了两句,门一响,老赵又转了回来,道:“刚忘说了,你电影里那个演员,也得注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