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褚青愣道。
“对,警告。”老贾在电话里道。
“这,这怎么个意思?”
他完全蒙了,没想到老贾会忽然呼他,更没想到自己演了个电影,居然也能跟那什么广电总局联系起来。那种高端的衙门地方,也会关注自己这么个屁民?
“就是字面意思,表个态度而已。”
老贾心情自然奇差,还是强打精神安慰这个小老弟,道:“你也甭担心,被警告过的演员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从接电话到现在,短短几分钟,褚青的心里就像过山车一样上下翻腾。
一开始听老贾说被封杀,气愤且悲哀。后来又听自己被警告,虽然不是面对面谈话,只是由老贾转告,也足够让他全身一激灵。
这会,心里又是一转,不由问道:“这也能多了去了?”
“可不!像吕丽萍知道吧,演《蓝风筝》。还有贾宏声,演过小帅的《极度寒冷》。还有现在最红的那个赵薇,当初拍张元的《东宫西宫》……反正这些人太多了,真不差你一个!”
老贾头一次这么唠唠叨叨的,语调也不似平常那般沉稳,很急促地道:“不是大事儿,我打电话就是给你提个醒。你现在《还珠格格》这么火,第二部都拍完了,等播出来更火,压根不用怕。那帮人,拿演员没办法,只能禁我们……”
他说着说着,忽然哽住了。
褚青一直就觉着他说话漏风,道:“你喝酒了?”
“啊,跟老顾刚吃完饭,没喝多少,没事。”
褚青抿了抿嘴,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这世上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说啥都觉着矫情,只得笑道:“你自己都说了,三十来岁人,不能光靠喝酒解决问题。”
“呵呵!”老贾笑了几声,在话筒里听着格外沙哑。
“你那电影还拍么?”褚青又问。
“拍啊!怎么不拍!”他提高了音量,有点发酒疯的意思,嚷嚷道:“反正都他妈封杀了,现在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你不知道,这种感觉,特轻松,真的!真的!”
他一连强调了两遍,不知是肯定,还是无可奈何。
褚青也笑了笑,道:“那还找我当主角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还敢拍?”
“你不说不是大事儿么,你敢开口,我就敢答应。”
“但也不是小事儿啊……你总得给人点面子吧,这边刚警告过,你立马又跟我合作一部,这不打脸么?”老贾安静下来,语速也放慢了,道:“你总得隔段时间缓缓,先演几部那样儿的……”
“哪样儿的啊?”褚青哑然失笑,道:“我想演也得有人找啊!甭说废话,你啥时候开机,提前打个招呼,我准保过去。”
“……”
他说完这句,电话那边好半天没动静。
“喂?老贾?你干啥呢?”他忍不住问。
还是没动静,又过了一小会儿,一丝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呜呜声从话筒里传来。
褚青一怔,接着全身暴汗,骂道:“我操你丫不是哭了吧!”
虽然隔着电话,但一老爷们对着自己哭,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感觉很病态,肉麻兮兮的。
老贾不太了解里面的道道儿,说的话都是自己揣测,却也八九不离十。
那个什么广电总局,他们禁止影视作品公映,禁止导演几年内不得参与评奖……这种不经任何审判和申诉程序的权力,其正当性本来就站不住脚。
他们并不傻,知道这是遭万人骂的事,但他们更需要揣摩上头的意思。简单说,就是03年之前,和12年之前,以及12年之后,这三个阶段的不同态度。
对导演来讲,有审查这道天堑卡着,你没通过审查私自参展,就是犯错,犯错就必须要罚。
别小看这个规定,这就是他们得以光明正大的处罚依据。
但对演员这个群体,依据就无效了,就只能做做样子,比如警告神马的……
所以,广电总局封杀的导演一大把,但真正发文明令封杀的演员,二三十年来就汤唯这么一个,而且居然还是在《色戒》公映一段时间之后。理由特牵强,根本不能当例子讲。
因为要说政治意识,要说脱得彻底,娄烨那部《颐和园》玩得更大,但郝蕾和郭晓冬都安然无恙。
汤唯的事太复杂,只能说是电影之外的因素,跟电影无关。
……
被一刀刘吓破了胆后,花屋小三郎提出一笔交易,把他和翻译官送回宪兵队,村民可以得到两车粮食。宪兵队队长酒冢,虽然极其厌恶这个没有骨气的同胞,仍然履行诺言,带着部队护送粮食到了挂甲台。
在村里的谷场上,摆了几十桌酒宴,上好的日本清酒,地道的中国鱼肉。
五舅姥爷和酒冢坐在上席,看着自己的属下侄孙,不分彼此,其乐融融。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更是挤在村民的酒桌上,玩笑地说着那句“大哥大嫂过年好……”
马大三没在,他去接因为怀孕回娘家的俏寡妇鱼儿,还幻想着回来分了粮食,两人就成亲过上好日子。
日本军乐队表演一番后,五舅姥爷起身,咧开一嘴芝麻碎牙,道:“适才皇军奏了曲,我等村民当何以对之?老朽我甘愿献丑,和上一曲。”
他开始唱:“花明柳媚爱春光,月朗风清爱秋凉,年少的那个佳人……”
“好!”村民当先喝彩,日本兵听不懂,也跟着喝彩。
五舅姥爷带着矜持且得意的笑容,唱着不知何年何月的小曲,听着一片叫好,那种笑容更盛。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一个,此时此景,颇像圣人嘴里的大同大乐,也不禁觉得自己好比先贤,风雅无双。
这些人,日本兵忘了自己侵略者的身份,村民也忘了自己绝对弱势的地位,勾肩搭背,都在得意忘形。
只有酒冢一直保持着冷静和愤怒,他压根就不相信花屋的话,环顾一圈后,没发现马大三的身影,就愈加认定这是个阴谋。
他在脑袋里构想,这帮村民绑架了花屋,再借着换粮食的借口,把部队引到村里,马大三暗地去找游击队,然后把自己等人一网打尽。
这个构想,让他愈加的愤怒和不安。
“花屋!”酒冢猛地喊道。
“嗨!”花屋小三郎瞬间出席,站得笔直。
“你刚才好像在说支那话,再说来听听。”
花屋用中文道:“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翻译!”酒冢道。
董汉臣马上用日文又说了一遍,那些日本兵哈哈大笑,觉着有趣。
酒冢忽然拿过一把枪,放在桌上,道:“这个人是我们皇军的败类,现在我请你们用这支枪把他打死,给大家饮酒助兴!”
这些桌子摆的方位,正好围成一个圈,能看到每个人的神色。全场上百号人,十来位主要演员都坐在前面。镜头扫过,褚青恰当地做了个呆滞又害怕的表情。
姜文对群戏的调度能力略差,好在群演素质超强,没出现低级的NG状况。
气氛从这里急转直下,酒冢朝天放了一枪,坐下继续喝酒。五舅姥爷八婶子这些人察觉出不对劲,都紧张起来。
“马大三哪去了?”酒冢问。
没人敢答,只有喝大的六旺,慢条斯理道:“找鱼儿去了。”
“鱼儿?她带多少人来?”酒冢身子前倾,董汉臣在后面翻译。
“大肚子,回娘家去了,带人,也就三两人,一会就回来了,咱们还等着他分粮食呢!”
“分粮食?我看他是找抓花屋的那些人去了吧!”酒冢道。
六旺居然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哎呀!别害怕,别害怕,瞅把你吓的,等人回来你就踏实了。”
这种在日本人看来极其挑衅的行为,加上酒冢一直在暗示这是个阴谋,让原本无限趋近于被同化的花屋,猛然爆发了。
“八嘎!”
六旺道:“你咋骂人呢!这我可明白,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呢?”
话没说完,就被花屋推倒在地,一刀砍断了脖子。
这一刀就像个信号,村民们开始惊慌逃散,其他的日本兵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反应极快地把他们围在中间,都端着明晃晃的刺刀。
五舅姥爷气愤地大喊大叫:“你个畜生,当初咋没杀了你!”
酒冢推开要动手的花屋,对一个日本兵道:“新兵!机会难得!”
“嗨!”那个很年轻的日本兵大喊了一声,一刀捅进了五舅姥爷的肚子里。
酒冢在旁边鼓劲:“自己拔出来!大力一点!”
八婶子扑过来,也被捅死。二脖子哭喊着“妈”,也扑过来,被酒冢扛起,扔沙包一样扔进了水井里,当然是个道具替身……
通红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全都狰狞无比。挂甲台属于日占区,这支宪兵队非但没打过仗,反而还有保护百姓的义务。这让村民们天真而愚昧,而此刻,双方总算正常地转换到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角色。
“砰!”
从角落里传来枪响,酒冢和花屋猝不及防被黑砂喷了一脸,坑坑洼洼的鲜血直流。
是疯七爷,他听到第一声枪响,就用麻绳套下猎枪,拖着两条残腿,一路爬了过来。
“你个王八操的!”看着杀过来的鬼子,他仍然在嘶吼。
两个日本兵把他按倒在地,七爷反而一手一个死死掐住他们的喉咙,硬是挣脱不开,最后断了气。
这只老豹子,就算在被乱刀砍死的时候,也是硬邦邦的。
整个谷场和村庄陷入一片火海,士兵烧光了一切建筑和粮食,杀光了每个村民。
而在屠杀临近终止的时候,酒冢忽叹道:“天皇下了诏书,日军已放下武器……遗憾啊!我们只能停止战争!”
……
《鬼子来了》所表达的意思,褚青并不能全部理解,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参演了一部怎样的作品,更别提能有多大影响,这些太虚,想象不了……
姜鸿波早在几天前就离组了,他拍完这一场,戏份也终于杀青。
没有什么鲜花掌声,就是剧组人员一个个上来跟他拥抱了下。连蔫了吧唧的顾长卫都难得拉着他说了一会儿,虽然都是些鼓励的劝勉,这份真诚却让他感动。
过两天,姜文就要带组转场,跑到张家口的一个古镇上,在那儿拍摄最后的戏份。
日军的军营,和马大三的刑场,都是在那个古镇。
每次杀青离组,褚青都挺难受的,这次不光难受,还很遗憾。遗憾看不到马大三拎着小斧头冲进军营杀鬼子,更遗憾看不到他在断头台上仰天学了几声驴叫。
那个国军军官,为了体现泱泱气度和国际主义精神,令花屋小三郎亲手砍掉救命恩人的脑袋。
听姜文说,马大三的脑袋会在地上转了九圈半,眼珠子冲花屋眨了眨,然后嘴角子上翘。
那一刹那,原本黑白黑白的镜头,会整个鲜亮缤纷起来。
他所形容的那种鲜亮和缤纷,听得褚青心里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