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想让你多听听,多看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张正诚无力摆了摆手,“我本人无意跟你说太多,都是毅昕老师安排的。”
“……”
“二十分钟后我就要出发了,明天一早,就又有新的安排看。”张正诚淡然说道,“总之,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在你眼里直接搞北漠的事情,跳过上面,不谈技术引进,也许是吃了大亏,但相比于推动改革,争取自主权而言,这个亏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件事现在也只好放下了,虽然未来多少年内也没人能完成,但绝非不能完成,总有人会完成。”
张正诚随后望向了惶恐的张逸夫,头一次笑了出来:“放心,我不是在说你。”
“真不知道毅昕为什么这么看好你。”张正诚对于张逸夫尴尬的表情有些失望,摆手道,“我就负责传话吧,这话从我嘴里出来,更有信服力。”
张正诚就此严肃说道:“虽然现在情况不乐观,但政策依然会逐渐放开,对于发电,尤其是清洁能源发电这一块,很快会有政策下来,我们需要一个榜样,你也需要一个机会,贾某人也只能接受让一个他信任的人来做。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有足够的能力按照你的本意来面对这些事情,而不是如现今这样苟且。”
他说完后,确定张逸夫听明白了,这便起身:“你走吧。”
“还有十五分钟呢。”张逸夫抬头看了眼表。
张正诚再次笑了:“给我们十五个小时又怎么样?你太年轻了,说不出什么了。”
“那我能问么?”
“问吧,我不一定答。”张正诚又重新坐下,这表情也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厌烦。
张逸夫就此问道:“支持到什么程度?”
张正诚也快速答道:“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张逸夫继而问道:“利益上我需要做些什么么?”
张正诚回答依然迅速:“你能把事情做好,就是最大的利益。”
“我如果做不成呢?”
“那也会有别人做。”张正诚摇了摇头,“我也不认为你能做成,至少不会太快做成,但没办法,只有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张逸夫有些苦恼地说道,“我有些搞不清楚,这么做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利益。”
“这二者没法统一么?”
“我想统一,但做起来经常会有矛盾。”张逸夫此时也不必有任何避讳,“比如在利益上,我和黄正辉部长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但理想上,显然大相径庭。而对于您,也许我们的理想是一致的,但利益上又充满了冲突。”
张正诚听了这个问题,想了很久,足足五分钟的时间。
秘书在外面敲门告知准备出发的声音传来,这才将张正诚叫醒。
“好的,5分钟后出发。”张正诚冲门外吩咐了一声,而后望向张逸夫,“很多事不用想那么明白,因为今时今日,有理想的人没剩几个,做成事,优先于干干净净做事。”
“那您想明白了么?”
“不一定明白,也没必要现在说。”张正诚摆了摆手,再次起身。
“那再容我问最后一件小事,您刚刚说做成事,优先于干干净净做事。”张逸夫露出一抹难得的锐利,“这话可以用来评价巴干么?”
“……”张正诚眉头微皱,“你们的矛盾有这么严重么?”
“我只是觉得凡事要有个尺度,在‘做成事’与‘做事的干净程度’之间,要有一个权衡,不然也许事情做成了,但整个环境都变得肮脏了。”
“我明白了,从今之后没人会再管巴干的事。”张正诚说着提起箱包,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张逸夫的肩膀上,“也请你做好你的事,不要多事,也不要再闹事。”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不想多事,只是容不下眼前的某些事。”
“呵呵,那单单一个黄正辉,就够你摊上麻烦事了。”张正诚最后又笑了,张逸夫身上的矛盾点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这种不断的纠结挣扎,也许正是他成长的动力,也许正是岳云鹤看到的闪光点吧。
张正诚就此拉着箱子出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随后走廊中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有相送的,有一起回去的,毕竟这个时间紧急回京,机票也没法一下子安排那么多,电力部长也还没有配专机的权力。
张逸夫独自坐在房间里,这一切都解释的通,只有一个人解释不通。
为什么岳云鹤还有如此高的声望?
无子无女无后人,年近80,实在看不出他对权力有什么过度的渴求,可为什么他却能轻松地安排张正诚?
改革派始终是一群遮遮掩掩的人,并没有一个旗帜鲜明的人物出现,不对,也许出现了一位,但他刚刚把座位让给了贾老爷。
那从今往后,怕就更没人敢出现了。
毕竟,无论是列宁的宣言中,还是太祖的思想里,资本与私营,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褒扬,即便近代大哥们已经努力转变了大局,用各种方法重新诠释了纲领,但在某些行业,某些地方,依然充满了敏感,没人会忘记当年“走资派”的下场。
乱局中,张逸夫好像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点,一个X,一个变量,局面越乱,他的可变化区间也就越大。
到此时此刻,张逸夫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好像终于被赋予了改变的使命,有了改变的能力,在诸多目光的洗礼下,自己真正的登台了,迎接他的是掌声或是唾骂,这还不得而知。
因为此时他自己是最乱的那个。
他只想跟一个人好好谈谈,好好诉说,吧这些藏着的事情,把眼前的不满,未来的不安通通对一个人说出来,让她把这一切重新梳理,让她来安慰,让她来哄自己睡着,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夜晚。
谁都不是超人,谁都会累啊。
待招待所彻底冷清下来,张逸夫才走小门不声不响地出去。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无数的场景,无数的人一一闪过,无论是声色俱厉的欧炜,还是既精明又憨厚的牛大猛,无论是死心眼儿的段有为,还是如水般变换自如的秦勇,无论是脑子单纯的文天明,还是眼珠一转就有鬼点子的秦玥,他们都如走马灯一样过去,他们同样目标明确,他们同样热爱生活,他们对于自身的纠结与对社会的烦恼,永远止步于几句牢骚,可为什么,自己脑子里要搅这么多?
头一次,他有些倦了,也有些厌了,对博哥确实可以大放厥词,吹一吹搞民营水电的利好,但做起来,何尝不是举步维艰。
好好搞搞微机保护,把线路的,变压器的,发电机的都搞全了,有时间再弄出一套自动化,掌个几亿资产享受人生的繁华,置个私人飞机游览世界的美好,这才是最现实,也最舒服的人生吧。
没想到,来了滇南,完全没有放松下来,在漩涡的最边缘,水流反而更急,圈子转的更大。
他回到宿舍,想找博哥喝顿酒,但思来想去,这里面基本没几句话能跟博哥聊,跟他聊也聊不明白,这人务实过头了。
下意识地,张逸夫按下了“010”,紧接着按下了夏雪家的电话,但最后一位还是没按下去,只要给她家里打电话,应该就能取得她现在的联系方式。
最后他还是放下了听筒,不能这么没出息,不能为了一时的倾诉而再次陷入这段绵绵无期的感性循环之中。
还有谁?
向晓菲?
这么聊只会给她压力。
父母?更不能找他们了。
岳云鹤……不行,现在不想看到他想到他。
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了。
他提起包又赶到了单位,翻出了计划处的那些满是尘土的规划,回忆着那些闹事者说的事情,找出一个个曾经的计划,对比电网电站规划,开始勾勾画画,开始计划,分轻重缓急,循序渐进。
忘我的工作让他暂时清除了那些杂乱的焦虑,至清晨,他已将十几个积压的计划梳理成一个整体,并且起了一个在政治上很好听的名字“村村通”。
这名字肯定不是他的原创,实际上是后来国家提出的宏观项目,涵盖很多行业,包括通电通水通网通电视,保证边远村县的民生现代化。
提前打出来,也没有坏处,张逸夫在晨光中眯着双眼,靠在椅背上,终于沉沉睡去。
这天上午,送走了其余领导,滇南局也很快回到了常规的工作节奏,折腾了这么一堆事,下午的例会都变得懒洋洋的,甚至张逸夫在例会上提出了这个“村村通”的时候,不少人根本就没听。
“……综上,我认为这是事关咱们滇南民生与供电网完善的大事,可以提上议程。”
大家都迷迷糊糊听完,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什么,即便意识到的也并没有太大反应,谁管那几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没有电用?费力不讨好干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