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埃文·贝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去回忆恩尼斯的一生和性格,因为他在写剧本的过程中就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了,他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这一场戏上,从这一场戏出发,寻求突破口。这一场戏是恩尼斯和杰克坐下来喝酒,恩尼斯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也谈起了他会过来牧羊的理由。这对于一向沉默寡言的恩尼斯来说,十分不正常。这也是两个人见面以来第一次相对正式的交谈。
恩尼斯为什么会愿意对杰克敞开心扉,讲述自己家里的事,在叙述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埃文·贝尔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这还是因为恩尼斯性格的原因。
恩尼斯的沉默寡言性格之下,因为蕴含了很深刻的背景。他在九岁的时候,就被父亲灌输了“同性恋就该死”的观念,这让他感觉害怕。害怕?为什么?
如果是一个异性恋,从小接受厌恶同性恋的思想,那么听说父亲亲手杀死一名同性恋时,他不应该害怕,他应该和父亲一样觉得理所当然才对。只有同性恋才会感觉到害怕,因为他是潜在的直接受害者,他害怕那就是自己未来的下场,甚至害怕会被父亲杀死。所以,他开始压抑自己,压抑并且隐藏,断绝任何想跟同性亲近的渴望。
同时,因为害怕,恩尼斯开始遵从社会的期待,对一个男人的期待,他按照社会规范的脚步在走,他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打算结束放牧季之后就和艾玛结婚。如果没有遇到杰克,他的这一辈子就会如此平静地走下去了。
可是如此一来,他也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真爱是什么。一辈子都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很可悲。但这就是恩尼斯的未来。
恩尼斯将所有的感觉都藏在心里,习惯什么都不说,人际关系走向也十分孤僻,包括正在拍摄的这场戏,李安要求埃文·贝尔在陈述恩尼斯自己家庭故事时,不能有太大的起伏,也没有交代额外的事。这就表现出恩尼斯为人处事的态度,他冷漠的处理一切事情,是因为害怕被看穿。
就是这样的恩尼斯,遇到了杰克,这也是他人生之中遇到第一个对他有好感的男生。杰克的个性外放,虽然有掩饰,但是却无法阻挡对恩尼斯的喜欢。这让恩尼斯找到了认同感,不由自主卸下心房,这才开口讲述了家里的事。
埃文·贝尔虽然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场戏上,但是追溯本源,整个思路还是发散开来,把整个情节都梳理了一遍。那么这样的恩尼斯应该是什么状态?
一点羞涩,一点拘谨,一点紧张,同时还有一点快乐,一点兴奋……
眼神的话,埃文·贝尔的眼神开始飘浮,他应该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多时候眼神是盯着自己手里的烈酒才对,不敢与别人对视,这是他原本的个性,同时也是胆怯、羞涩、拘谨的表现。但是出于对于杰克的认同感,却又让他眼神不由自主往身边另外一个男人身上飘,仅仅是一接触就飘回来……这种生涩又紧张,还有一点欢乐的眼神很重要。
不对,这样又太过了,埃文·贝尔传递出一个眼神信息,可是发现心绪波动得太厉害,眼神的感觉还是不太准确,收一点的话呢?埃文·贝尔的眼神就在剧组各个成员的身上飘。可是飘到米歇尔·威廉姆斯身上时,埃文·贝尔突然心头一紧,不对,这点快乐应该是看不到的。恩尼斯其人,他会去偷瞄杰克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是出格的了,如果眼神再多一些情绪,那就不是恩尼斯了。
猛然,埃文·贝尔发现了这个重点,其实这时候眼神不需要太多情绪,那种生涩感就足够将恩尼斯内心的错杂表现出来了。难怪之前一直没有找对节奏,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表情呢?面无表情?不应该,至少嘴角应该稍微放松一点,比如说抿抿嘴,撇撇嘴,还可以带一点点的笑容,不轻易泄露心事的那种倔强,却不经意间把喜悦泄露了出来……不过恩尼斯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表情的异常,这是因为内心情绪从严严实实心门缝隙中泄露出来的情绪。
不经意,那么怎么样的笑容才是不经意的呢?所谓不经意的笑容,也就是嘴角的一扯,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嘴角的动作……等等,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埃文·贝尔的思绪忽然就停顿了下来,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东西,却无法确切地抓到精髓。
那么说话的节奏呢?埃文·贝尔的思绪在一点一点钻研,努力让自己回到演技正确的节奏上来。恩尼斯说话有着浓重的德州牛仔腔,不仅相对来说含糊一些,而且说话的节奏也是偏快,好像是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的。那么自己说话时已经就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埃文·贝尔琢磨着琢磨着,脑海之中又蹦出了刚才那句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思绪不由又飘了。为什么会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因为恩尼斯内心太过矛盾,以至于忽视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这么多年来,恩尼斯习惯性地伪装自己,但谎言说上一百遍之后,假的也变成真的了,而同理,当一个人习惯性地带着面具,这个面具也就再也无法摘下来了。所以,恩尼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矛盾的心里因为杰克的到来产生了一丝裂缝,只是顺其自然地就偏离了原本的轨道。面对杰克时的恩尼斯,这才是真实的恩尼斯,但恩尼斯根本不知道这个事实。
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不经意间……恩尼斯根本不知道这个事实……埃文·贝尔将一点一点思绪串联起来,忽然脑袋里就亮了!
细节,细节,细节……埃文·贝尔总是太过执着于细节,希望通过细节去将人物雕琢出来,可问题就在于,细节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而是人随着本能展现出来的。埃文·贝尔研究细节的这件事本身没有错,但是顺序却是错了,他应该先思考“如果是恩尼斯,此时会如何做”,然后在从“如何做”的动作之中去做休整。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埃文·贝尔通过细节将恩尼斯塑造出来之后,把一个个细节标签贴到了恩尼斯身上。
其实,这两种办法是殊途同归的,因为最终呈现出来的表演都十分细腻精彩。但问题就在于,埃文·贝尔现在的办法就会导致,一个细节的出错就让整个表演的节奏不对,他必须调整再调整,只有找到最佳状态才能和角色融合在一起。而如果使用前一个办法,也许细节不会那么完美,但是人物的行云流水却是无法取代的。
一个人的细节,并不是那么复杂的。就好像埃文·贝尔其人,他在说话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么试图模仿他的人,才必须从眼神、表情、动作出发去研究,最终得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站在埃文·贝尔的角度上,他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只是想做就做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埃文·贝尔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太过精益求精了,甚至可以说是本末倒置,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因为“改编剧本”时学会了雕琢细节,也学会了理解人物,但是随后对细节的追求越来越走极端,现在才导致了“断背山”再次面临瓶颈。
埃文·贝尔整个脑袋刹那间就亮堂了起来。
现在埃文·贝尔所要想的,不是恩尼斯在这段谈话中“会怎么做”,而是恩尼斯和杰克产生这段谈话的过程,那么这个过程在脑海之中就再清晰不过了。埃文·贝尔闭上眼睛,整个剧情的发展在脑海里清晰异常,“好了,可以开始。”再次睁开眼睛时,埃文·贝尔就轻松地说到。
李安原本坐在旁边一脸平静地等待着,听到埃文·贝尔这话,他心中不由一动,他也感觉到了埃文·贝尔语气里的轻松。这是开拍以来的第一次。因为这一场戏只是近景拍埃文·贝尔,杰克·吉伦哈尔就在旁边帮忙对戏,所以埃文·贝尔一准备好,李安就举起了右手,让各个部门都做好准备,随后就喊了“开拍”。
埃文·贝尔依靠在一截枯树干上,手里拿着一个铁杯,里面装着用来御寒的酒,之间他抬起眼来看向摄像机旁边的杰克·吉伦哈尔,嘴唇微微一抿,含糊了一句,“什么?”
杰克·吉伦哈尔拿着台词本在旁边对道,“兄弟,这比你过去两个星期说的话还要多。”
沿着这个穿着卡其色夹克,白蓝格衬衫,带着牛仔帽的牛仔帅哥,“见鬼,我一年也就差不多说这么多话。”说话时,这位帅哥的嘴唇微微抿了抿,那因为说话而翕动的嘴唇没有任何弧度,但是就可以让人感觉出他嘴角的笑意,带着一点点得意、一点点羞涩。
说完之后,帅哥的视线看向了刚才说话的方向——杰克的位置,眼神深邃地停留在了那里,好像和杰克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到了一起。帅哥只是说完话闭上了嘴巴,但是嘴角的笑容却因为闭嘴而猛然消失,多了一些不安和尴尬。
“卡!”李安的声音猛然传了过来,将埃文·贝尔从恩尼斯的角色中唤醒了过来,“恩尼斯,很好。”就算是在赞扬,李安的声音也和之前一样,没有过于的喜形于色,但是从他的笑容还是可以看出,对于埃文·贝尔这一次的表现,他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