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体淡金之色的虬龙虚影,只是在虚空之中发出了一声怒吼,便即化作了淡金色流光,不甘消散。
不动明王的法相也在同时消失不见,化作了金红色的火焰,朝着天空逆着升起,将白色的环状云雾晕染成了纯粹的赤金。这样的光逆着扩散,然后在荒原上空一望无际的天空中,肆意地铺展开来。
天地流金。
金帐当中。
巴尔曼王眼中最后的一丝丝不甘消失。
王安风喘息声音陡然急促起来,身子晃动了一下,险些就要朝着一旁摔倒下去,以右手的手掌支撑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子,额头渗出的汗水将发梢打湿,冲淡了鲜血。
太勉强了……
无论是正面突破,还是说耗尽了一身气机,和天地对抗,弄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火焰风暴,对于一名五品武者而言,都太过于勉强了。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身体中的力气已经开始消散了。
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道慌乱的杂音,王安风抬起眸子,看清了这座金帐的布置,显然,即便是在行军的途中,巴尔曼王的享受也丝毫没有消减。
王座上面,是一头异兽猛虎作为装饰。
桌子前面有用来饮酒的金杯。
而在王座的旁边,有几个面容苍白惊慌的年轻女子,有几个已经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害怕软倒在地,年纪最大的那个抿着唇,挡在所有人的前面,双手握着剑柄。
那短剑的剑刃仍旧直直对着王安风。
伏敏达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她的双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但是仍旧不肯有半点的放松。
一双清秀的眸子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带着狰狞面具的男人,口中发出一声声急促而尖利的威胁叫喊声音,像是一只保护幼崽的母狼。
虽然她知道,面对能够冲杀入万军之中的恐怖武者,她其实不比一块豆腐更坚硬。
先前曾经有大门派的少侠只是一推手,她就像是蒲公英一样,超后面飞出了好几米,但是那位少侠被一位将军拿刀轻而易举打成了重伤,更何况,眼前的人一定已经把那些将军也击退了,才能来到这里。
但是就算是这样,她却始终不肯后退半分,手中握着唯一可以保护自己和背后侍女,以及血亲妹妹的东西。
然后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笑声,身子一下子紧绷。
前面的弑王者身上沾满了鲜血,那张有着狰狞兽面的铁面具上也同样有鲜血留下的痕迹,仿佛来自传说中死人存在世界的鬼神,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气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从那双露出的眼睛中,感觉到了一种夹杂了抱歉的笑意。
那个秦人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是不懂得秦人的话的,记性也不是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死寂而荒诞的场合当中,她却将那句话记得很清楚,十年,二十年,仿佛一直烙印到了心脏和灵魂最深层次的地方,不曾忘记。
在未来,在过去三十年四十年以后。
那个已经子孙满堂,眼神都不太好的女子有一天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将自己一直记着的话,随意告诉来家中借水的游侠,那个少年游侠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碗,笑着给她讲述了一遍。
已经六十多岁的女子在那个时候潸然泪下。
因为在遥远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候,在冲杀了万军之中,浑身鲜血的弑王者对于几个柔弱的侍女,对于曾经少女的她,微笑着说出的话是。
“抱歉……”
“吓到你们了吧?”
……
而在同时,整个军营之中,超过两万名精锐,以及近乎于整个安息江湖的高手,都抬起头,看着徐徐散去的虬龙幻象,看着绝不应该出现在冬日里的奇异天象。
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因为剧烈的震动而产生的死寂之中,赤金色的光映照在他们的眼底,不知道为何,每一个人心中的杀机和煞气都徐徐消散,剩下来的只有宁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谁开口。
“这,究竟是什么……”
穿着安息服饰的阿顿呆呆看着遥远地方,仿佛完全是神话传说一样的变化,看着虬龙消散,看着那威武的虚幻神灵伫立虚空,看着天空仿佛一下变成了晴朗的秋日清空。
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大脑瞬间失去了全部转动的能力,声音几乎是从他的嗓子里面挤出来的一样,然后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大喊。
“那……那个究竟是什么啊?”
“龙?!我没有看错吧?”
“那玩意儿是龙?!”
徐传君深深吸了口气,他素来镇定,但是现在神色却难以平静下来,抬头直直看着异象出现又消弭的方向,声音仿佛呢喃,道:
“龙气,紫气,王气……”
“很多种称呼。”
“龙气散去之后,会反噬杀王之人。”
“被反噬之人,九死一生。”
“但是现在,龙气被绞杀了……对,被,被绞杀了……”
徐传君的脑海当中一片混乱,却又突然想到了那个青年在离开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还有另外一种解法,虽然先前就有种莫名的预感,但是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中仍旧全部都是不敢置信。
像是被人一下狠狠地扔到了云层之上。
思绪,呼吸,就连存在似乎都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唯独等到了那道龙气渐渐消散,旁边青年大呼小叫的时候,他的思绪在逐渐恢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巴尔曼王死了!
消散的龙气,就是最为明显不过的铁证。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地方数万里,人口千万众的国家,安息国,国中权势最大,气焰彪炳,甚至于连安息王都不得不退让的诸侯王,被一人刺杀在了万军之中。
当这个消息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之后,徐传君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紧紧攥紧,甚至于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双目睁大,看着那个方向。
他仿佛透过了成千上万的甲士,透过了那些武功高超的江湖武者,看到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的刺客,和双目彻底暗淡的安息诸侯王一起倒在金帐当中。
这件事情,会产生多大的后果,那个人真的知道么?!
安息巴尔曼王被杀,安息王无论私底下对于这位大兄是如何忌惮不喜,表面上必然都会勃然大怒,甚至于因之而联络大秦,若是先前他还有生机的话,那么现在即便是回到大秦之中,也会陷入追杀……
真真正正,天地不容!
而且,这就是你所谓的,另外一种解决方法吗,风梧?
徐传君眸光收敛,心中莫名升起了失望和无力之感,嘴唇掀了掀,那张曾经清秀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笑意,但是唇角眉梢,无不浸润了苦涩和自嘲。
不,你不知道……
你杀死一个巴尔曼王,就会有第二个巴尔曼王,高高在上的人或许会不同,但是一直存在,所以,你看到的那些,还会依旧存在,甚至于会变本加厉一般。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阿顿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
“不对,那里的那些家伙在做什么?!”
徐传君下意识抬眸去看,神色骤然变化。
……
军营当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巴尔曼王的长子。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极为肖像他父亲的魁梧青年,已经成亲,并且育有三子,武功强横,为人粗蛮。
在大部分人还在震动于天空中异象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那一双偏向碧蓝的暗色眸子中先是闪过了一丝激动和狂喜,然后才又变成了悲痛。
左手勒马,手中的弯刀猛地拔出。
凄厉清越的刀鸣声音陡然乍起,在空中传递出去,将所有人的思绪唤回来,当周围军士的眼神从茫然无措恢复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脸痛苦不甘的大王子。
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大声喊道:
“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难道不是效忠于父王的将士吗?难道说,作为巴尔曼王麾下最为精锐最为忠诚的卫士,现在竟然心里面害怕了吗,竟然任由刺客将王掳走吗?!”
“这就是你们的忠诚吗?!”
“这就是你们的勇武吗?!”
伴随着一声声质问,安息的武将和武士们心中羞愧地低下头去,大王子丰乌一双和巴尔曼王一模一样的眸子横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孔。
在这个瞬间,他胸中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其中自然有血肉至亲死去的悲痛,在这个瞬间他甚至于想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在草原上驰骋,将他举起,放在自己的前面,想起了父亲的大笑,以及亲昵地抚摸自己头发的记忆。
但是旋即涌现上来的,像是火焰掠过草原一样将那些美好记忆全部焚烧干净的,是终于不用再畏惧于父亲的威严和鞭子的兴奋,是巴尔曼王四个字带来的荣耀。
些许的温情瞬间消失,像是在野火中化作灰烬的枯草,并且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这些火烧尽了温情,然后继续在他的双瞳之中热烈地燃烧着。
他仍旧怒视着周围人,手中弯刀猛地朝着前面劈斩,毫不顾忌用主人的姿态大声道:
“想要刺杀父亲的人,就在里面,你们作为发誓效忠国家和主人的将士,为什么还在这里呆着?为什么不去里面把那个刺客捉拿,救回父亲?!”
“如果谁能够伤到那个刺客,我将给予他五百头羊,一箱黄金的荣耀。谁能够杀死那个刺客,我将会赐予他一座绿洲作为他的食邑!”
周围有人的呼吸骤然间一沉。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青年拍马赶上,同样挥起手中的刀,大声道:“大哥愿意拿出自己麾下的牛羊和绿洲来激励你们的士气,你们难道不愿意给予应有的回应吗?!”
大王子丰乌眼底闪过了一丝寒意,脸上却没有变化,道:“不错,不止是我,我的几个兄弟,都会给予能够救出父王的勇士厚赏!”
至少两片绿洲……
万兽谷大长老眼底闪过一丝意动之色,他抬眸看着天空,天空中的异象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消散了,无论是龙气,还是代表着武者本心坚固而形成的‘法相’,都消散了。
仿佛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浓郁的嫉妒。
‘法相’。
无数四品武者,就只因为没有办法真正坚固本心,寻找到己身之道,被困在了三品的天门之外。
即便是借助了外力,暂且能够推开天门,施展出宗师的手段,毕竟只是借来的力量,和真正的宗师完全无法比较,区区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秦人,竟然已经找到了道路,凝聚法相。
前方的道路已经为他展开。
他何德何能?!
吕太安眼底浮现寒意。
而在同时,三大派别的高手都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法相既然溃散,对方必然已经处于油尽灯枯的状态,不说厚赏,便是想想将其放跑之后可能的后果,众人也不能允许他活着离开。
彼此对视一眼,暗中已经明了彼此的打算。
无声无息之间,空气中似乎氤氲着寒意。
金元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回头看去,看到了那些面容庄重,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大侠前辈们彼此点头颔首,眉宇间似乎都有冷锐的寒意,让他心脏微微一颤,忍不住往后退了下。
恍惚之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所处不过鬼蜮。
就在此时,不知道哪一位高手突然暴喝一声:
“他出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至少停顿了一息的时间,再然后铮然兵器鸣啸声音不绝于耳,两位王子则没有了先前明争暗斗的心思,连连往后面退去。
万军之中,高手丛集,但是所有人都死死绷着身体,双眼瞪大,看着隐隐如同水波一样鼓动起来的帐篷入口。
大王子丰乌心脏飞快地跳动。
握着刀的手掌攥得发白。
他的眼前隐隐又浮现出了那一道身影,冲破了五万军队的封锁,劈波斩浪一般,干涩地咽了口唾沫。
二王子慢慢往后退去,周围高手提起了十二分戒备,他隐藏在众多高手的保护之中,看着帐篷,稍松口气,却仍旧未能完全放松,忍不住心中呢喃。
纵然他再强,再如何强。
到时候出来,众人一齐上,他也最多只是杀了大哥,总不可能再凿穿整个大军的军势。
不……
还是稍微往后面些。
金帐当中,王安风揭开了面具,将狴犴面具挂在了青竹之上,面容已经暗中变化,和刀狂以及他原本的模样分别出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在了厚重繁复的帐篷入口上。
背后的伏敏达心里松了口气,几乎握不紧兵器,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们只是王上的侍女,明明只是在收拾欢宴之后剩下的痕迹,却没有想到外面传出了越来越大的声响。
她安慰那些年纪比起自己还要小的侍女们说是没事的。
但是紧接着便是更大的声响,狂涌的风,然后她们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金帐就被人撞开了,然后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就带着王上滚入了金帐当中。
再然后,王上的眉心就被刺穿了。
被那个人用竹子硬生生钉在了中间的粗大圆柱上。
她们根本无法想象。
王死了?
那位几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王,那位无比威严而且高大的王,就这么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最寻常的牧民那样,被刺穿了,然后就死了?
伏敏达看着王,突然觉得,这位威严无比,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死的时候,和他们眼里面最低贱的乞丐奴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哗啦声音,猛地抬起头来。
外面赤金色的光逆着眼,她看到了那道身影平静地走了出去,面对着刀戟弓弩,寒光如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出去。
帐篷的入口被放下来。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