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佛心,自心中涤荡,将些许邪念照得遍体明亮。
王安风双眼清明,双手交错,结大光明印。
旋即口中低喝,身上的气机和灵韵就像是云雾一样连绵鼓荡,将其余念想排斥在外,眼前笼罩黑衣,一侧悬挂面具的男子不复先前的熟悉。
而在这个时候,王安风赫然发现,在自己察觉对方熟悉的时候,后者的手掌已经快要触碰到自己的额头。
一双手指修长,指甲却是血色。
王安风头皮发麻,猛然后退,此刻的他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意识的虚幻,意识上有真实存在的感觉,但是这不过是‘能够清晰意识到’的‘错觉’,具体而言,此刻的他更趋向于传说中灵魂的状态。
而眼前的则是‘吕映波记忆中’走出的男子。
就像是记忆中的吕映波做的一个梦一样。
记忆如梦,已是空虚,何况于梦中之梦,是为空中之空。
但是不知道为何,王安风心中却有极强的预感,这个状态的自己能够被触碰。而且一旦被碰到,后果绝不是他可以预料到的,极有可能会像是吕映波一样,被改变了过去的记忆,失去自我。
当下当下手中法印再变,口中低喝,双瞳之中,赤金莲花绽放。
佛门金刚狮子吼,调动自身灵韵,仿照雷霆低鸣。
佛音说法,声如雷震,诛邪不侵。
原本是狮子吼中驱除心魔的内修法门,此刻却起了极大的作用,王安风迅速后退,仿佛飞虹一般,飞快地后退,那一条代表着吕映波记忆和内心的河流顿了顿,旋即逆流而上。
一个个曾经看到过的光点朝着他的身后飞跃着消失。
心神之念,能够做到一瞬千里,王安风迅速察觉到自己可以解除和吕映波的灵韵解除,从心神幻象当中挣脱出来,当下凝神静念,双手法印松开,心中旋即微松。
终于能够摆脱那个从记忆画面中走出来的男子了。
旋即睁开双眼,依旧是那个在安息国中的屋子里,他的身前就是吕映波,这位过去曾经遭人篡改的高手神色一片茫然,面容清秀,不类活人,更像是没有生命的精致木偶。
直至此时,王安风才稍微呼出一口气来。
心中紧绷却仍旧持续,难以散去。
他修行武功至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曾经和各种传承的武者接触过,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奇诡的能力,这几乎已经不像是武学,最起码,和下三品以力横行,中三品引动天机截然不同。
白虎堂之主么?
王安风的心中念头涌动,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微微一凉,微微一怔,旋即瞳孔一痛,几有流泪的感觉,修行之此所得的瞳术受到刺激,反倒是更进一步,眼前所见尽数发生变化。
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
像是已经经历过了千万年悠久岁月,化作了细碎的沙砾。
一种粘稠如墨的黑暗旋即将那些垮塌崩碎的部分替代,浓重如夜,化作长衣,王安风抬眸,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站在自己三步之前。
背后是燃烧着的火焰,是看不到星辰和月色的天空。
天地之间,精神崩溃,满脸泪痕的吕映波呆呆站着,身上穿着的依旧还是少女时期在南蛮时的衣着,遍体蓝色,颇多银饰。
而一双手指轻轻触碰在王安风的眉心。
手指修长,指甲鲜红。
王安风只是看到周围景物的瞬间,心中便不可遏制浮现出一丝恐怖,明白了刚刚自己的所有挣扎,离开,全部都是虚幻的,虽然说真实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但是现实中似乎并没有发生。
反倒是因为突然的停止思考,失去先机,被对方接触了自己的眉心。
那看不清楚模样的男子抬手按他眉心,微笑道:
“你忘记了么?”
“我们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面了。”
王安风双瞳扩散,眼眸当中一阵茫然,仿佛褪去了本身的灵性,失去了自我,化作类似活人的木偶,口中呢喃:“见过面。”
男子微笑应允,道:
“对,你忘记了吗?”
“那个时候你哭的很伤心。”
“我还给了你一个点心。”
王安风呢喃:
“哭得很伤心……”
“点心。”
男子语气放柔,继续开口,已经满脸茫然的王安风双目突然恢复清明,仿佛出鞘利剑,猛然近前,越过了那男子一侧身位,右脚微抬,旋即猛地后踏,踩向男子后膝,右手抬起,化作龙爪模样,抓向男子咽喉。
如此变招,仿佛奇峰迭起,极为狠辣绝决。
但是以这样凌厉的攻势,却仿佛击中了空气,只是留下了凌厉的破空声,王安风猛地转身,看到那男子身子仿佛涟漪一样消失,然后重新凝实,旋即朝着后面飞速后退。
伴随着这一变化,周围的黑暗登时浮现流光。
化作了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
山上是青葱的树木,背着木柴的樵夫唱着跑调的号子,从山上走下来,山下已经有了炊烟,熟悉的乡音。
大凉村。
王安风的身躯倒映在这片真实得没有半点虚假的世界当中,仿佛倒退,修长的身躯重新变得矮小,眉眼重返稚嫩,神兵麒麟离去,穿着破旧拖沓的衣服,甚至于有隐隐纠缠的奇异气机潜藏他的皮肤之下。
内力瞬间消失。
和天地的联系就像是从来没有过。
再然后,源自于‘身体’的记忆占据了本能。
记忆中的王安风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双眼茫然,呢喃道:
“武功?”
“就算是武功,能有什么用处?能够让爹娘重新复活吗?”
瘦小的男孩满脸的泪水,心中有止不住的悲怆,不断浮现出来,来来往往的村民却只是叹息一声,直到一个身材高大,五官豪迈的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凑上前来,腰间还挂着一把沾着血水的杀猪刀。
他蹲下身来,擦去了男孩的泪水。
从怀里把给自己儿子买的点心掰了一半,递给了失去父亲的男孩。
这一幅画面凝固,旋即那青年屠夫逐渐化作了齑粉,一个黑衣男子从后面走上来,替代了屠夫的存在,转换了年少时候王安风心中最为重要却并非最重要的一个形象,满脸怜悯慈悲,将手中的点心递过去。
王安风接过了点心。
男子牵着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而在这个时候,已经化作了孩童时候的王安风手腕处突然多出了一串佛珠。
旋即有低沉肃穆的喝声在男子的耳畔响起。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愕然,低下头,看到了那眉眼稚嫩的少年突然双手结成金刚印,神色温和庄重,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周围世界再度破碎。
身着黑衣的男子被排斥出了王安风的内心世界,王安风重新成长到青年,右手一张,澎湃的气机鼓荡而起,化作雷霆,游走虚空,不断破坏周围这个意识世界。
那黑衣男子意识到王安风的打算,却并未做出阻止。
庞大的气机已经将脆弱的意识世界震碎,现实中的王安风猛地后撤一步,面色苍白,只觉得周身气机涌动,隐隐刺痛不止,瞬息之间,已是受了轻伤。
但是无论如何挣脱了那种诡异的幻境。
王安风抬手暗压心口,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幕,心脏仍旧还在不断地加速跳动,如果不是少林禅宗武学守重心性,甚至于有不通晓佛法,无法修炼高深武功的要求,他刚刚就真的被篡改了记忆。
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任意挪去,然后取而代之。
感动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
但是带给他这种种感受的却是虚假的。
这种手段,绝不仅仅是迷惑内心的邪祟手段。
王安风咬了咬牙,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旁边传来响动声音,转头看过去,看到了吕映波满脸惊恐和崩溃,就像是整个人所相信的东西全都碎裂了一样,倒在地上,双手抱膝整个人缩成一团,躲在了墙角。
清瘦的身躯瑟瑟发抖,像是秋雨当中紧贴墙角的一片落叶。
一双眼睛死死看着王安风,双眼当中,满是恐怖,语无伦次。
“他来了,他来了……”
“是他,是他!”
王安风心中因为刚刚贸然刺探吕映波的内心而感觉到了歉意,闻言却只觉得一震冷意顺着脊背不断攀省,猛地转头。
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旁,正微笑看着他。
记忆开始清晰,王安风的记忆告诉他,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男子,但是却无意识掠过,他的大脑和意识将这个男子看作了如同空气一样的存在。
直到他意识到‘这个男人在旁边’这一事实之后。
这个男人的身形才变得清晰鲜明起来。
即便是以王安风的瞳力,仍旧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那脸上似乎有着少年者的纯粹,中年的沉稳,老年的温和,看不清的眸子里有纯粹的喜悦和好奇,赞许道:
“很厉害,能够以四品做到这一步。”
“你是经历了什么?”
抬起右手,触碰向王安风的眉心,王安风的身躯丝毫不能动弹,就像是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移动的资格,四品武者,动辄千里纵横,可是现在这种极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像是鸟儿飞行,生命呼吸,生死轮转一样,再自然不过。
王安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记忆中浮现出了另外一个画面,终于明白了这种有些熟悉的感觉来自何方——
五年之前,倪夫子。
一言可为天下法。
……
顾倾寒正在给换来的马匹刷着毛发,先前属于王室的四匹上等骏马,已经通过暗中的渠道换成了作为草原上硬通货的黄金。
这换来的四匹马只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一类,只是比起驽马稍好。
只是可惜,原本价值千金的宝马,其实只是换回来不过六成的黄金。
顾倾寒有些不爽快地鼓囊两声,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仍旧保持动作,将马匹刷了干净,然后方才起身,收敛自身气机,踱步到门口,略有戒备,道:
“是谁?”
门外的是气度颇为过人的男子,穿着一身安息长剑的皮质衣服,挎着弯刀,脸上有风霜之色,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微笑道:
“在下伊乡,我是应了里面主人的命令而来的。”
“阁下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询问一下,我在外面等着就可以。”
顾倾寒原本打算随意打发了外面这个人,听到这一番言语,反倒是有些惊疑不定,沉吟一二,没有象是原先打算的那样,直接驱逐,而是让那男人在外面等着,自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擦干了手掌,快步走到门前,道:
“公子,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客人……”
王安风整个人被武功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男子压制,身躯动弹不得,更不必说开口发出声音,但是自有他的声音开口,淡淡道:
“是他。”
“邀请他进来吧。”
顾倾寒心中好奇,不知道刀狂是什么时候传讯给了外面那个人。
但是刀狂既然开口,他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去说什么说法,当下也就只是怀揣着怎么刀狂手下人一个比一个多这种念头,走出院子,去打开了院门,放外面那个男子放了进来。
伊乡带着从容的神态微微点头道谢,然后将手中的东西交给顾倾寒,道:“是大人要我带来的东西。”
顾倾寒当下接过那个盒子。
而伊乡则笑眯眯地看向了屋子,他的心中其实并不如表面上这样冷静,因为某些原因,他其实可以追踪吕映波的踪迹,而今日他甚至于感受到了那位大人的气息,才主动过来,心中笃定。
嗯啊……果然,刀狂是有直接作用于武者心境的手段。
若是寻常人,那么自然可以知道许多隐秘。
但是那位大人却不同,早有预料,做出了对应的布置。
这种手段,反倒是令那位大人的布置提前苏醒过来。
他带着朝圣般的心态,整理了自身衣着。
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
黑衣男子从容不迫,手指触碰向王安风眉心,王安风竭力控制身躯,在那手指碰到自己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外面男子神色登时微变,而顾倾寒亦是察觉到了不对。
屋子当中,王安风凭借气机震荡,强行控制了身躯一瞬,猛地调动神兵麒麟锁,凭借单纯的气机使得右手以惯性击打向前面的敌人。
右手仿佛打破了一层幻象,没有触碰到实体。
男子很客气地解释道:
“你不用白费苦功了。”
“此身本就只是虚幻,普天之下,能够不受我影响的不少。”
“但是想要碰触到我的,却是寥寥无几,都在天南海北……”
“呵,你可能化虚为实?”
他最后一句种有俯瞰的从容和立于高位的劝告。
但是却有人如此回答。
“可。”
男子的神色微微凝滞。
伴随着回答,一只手掌伸出,随意一抓,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暗淡下来,虚空中有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线密密麻麻浮现出来,那手掌抓住其中一根,然后,因为其本质是不存在之物,而本不可能被触摸到的男子手腕被轻易抓住。
男子嘴角微笑凝滞。
身穿灰衣的高大男人出现在他身前,清净自在气机流转,立足之处,有世界错乱之感,仿佛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我所立之处,即为清净,单手树立胸前,然后有平静的嗓音响起。
“阿弥陀佛。”
“施主,贫僧等‘你’许久了。”
掌心合握,声音平淡。
“请入寒舍一叙。”
三千缘法为线,汇聚为一。
短时间内,这一片天地间,所有因指向了唯一的果。
我观三千世界,如掌上观纹。
佛门金刚境·断烦恼。
那虚幻男子身躯瞬间崩碎,然后圆慈也同时消失不见。
外面来访的男人趁着顾倾寒一时未能拿稳主意的时候,猛地撞开门。
心中却并没有背后那炸毛男子即将杀向自己的恐惧,只是憧憬。
即将面临传说的敬重和激动。
身躯甚至于都因之而微微颤抖。
他满怀期待,抬眸去看,因为视线的原因而产生错觉,看到王安风亲手抓住了不可能被人抓住的虚影,然后那比肩仙人,高深莫测的黑衣男人就像是被捏碎了泡沫一样,给直接捏碎,消失的干干净净。
然后,险些给人篡改了过去的王安风慢慢转过头来。
双眼一片冰冷。
男子脸上的微笑和崇敬顿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