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里,天京城里的劲爆消息,一日接着一日,几乎就不曾停歇下来,如同秋日里那瓢泼大雨,一阵一阵,不肯稍微休息一下。
整个天京城的酒馆茶馆里面,四处流传的故事,都给人说得煞有介事,听的人也都认认真真去听,末了还得骂上一句消息故事里的人,才算是给到了面子,说故事的人面上心里也就舒坦。
天和楼里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看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距正午还有些时间,来客不多,既是大厨,也是掌柜,偶尔还得要端端菜盘子的刘厚终于得空儿了,坐在椅子上,长呼口气,动都懒得动一下。
可还不等他歇够了精神,就又有客人进来。
当下也只能够打着精神,起来招呼客人进来,这一眼看过去险些把个刘厚三魂七魄给吓走了一半,冬天里寒意一层叠一层,冷到了骨子里头,不是他胆量小,委实是来的人有些古怪地很。
那老人倒是生的儒雅,穿着虽然简朴,可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是旁边跟着的那年轻人就让刘厚心底里哇凉一片,那年轻人长得倒是不低,肩膀宽阔,手臂一看就有一把子力气,可就是脸上不像是个人。
不知经历过什么,一张脸似是给人来来回回直接切烂掉。
上面的伤疤早就已经长好了,可看上去叫人更是觉得头皮发麻,刘厚脑后一股子凉气乱窜,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把褪了色的伞,想来是遮着刚刚那场雪的,老人把手里的伞在地上磕了磕,温声道:
“让店家受惊了,我这孩子,小时候给人抢了去,好不容易救回来,可是这脸是有些毁了,从小到大没少给人欺负,其实他心善的很,不知道典籍能不能让我们爷孙两个在这里稍微歇歇脚,吃碗面?”
刘厚本就是憨厚之人,原本心里害怕,可听了这话,想着这年轻人小时候经历的遭遇,没来由就心里一阵怜悯,更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这爷孙两个,当下道:
“瞧老爷子你说的什么话,我们这开店的,哪有把客人往外面赶的道理?现在正好得空,您两位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去,再送您一凉碟儿小菜,这面还是得来个红油小菜才最好入口。”
老人摸了摸旁边年轻人的头,道:“阿平,还不给掌柜的道谢?”
刘厚连忙摆手笑道:
“哎呀这哪里使得,两位客人快进来坐,进来坐。”
老人和名为阿平的毁容少年一同进了店里,这店的铺面不大,难得干净,没有寻常店铺的油腻感,老人坐在临近火炉的地方,将手中的伞轻轻放在桌上,手掌落在一旁。
这种小店里没有甚么后厨的说法,刘厚就在店中央的地方空出了个火炉的角落,上面架着铁锅,这一来是能够节省地方,二来也能展示展示店主人做饭的手艺,吸引客人。
因为现在还有个时辰才到午时饭店,店里没什么人,刘厚一边做饭,一边随口道:“老先生看着面善,口音可不是咱们这边儿的。”
“是第一次来天京城?”
老人笑道:“不是第一次来,我想想……差不多来了有四五次。”
“不过这样简单轻松倒是罕见。”
“年轻时候想的东西太多了,没有这样的野趣,也没有闲心。”
刘厚笑道:“那老人家你可得要多转转,咱们天京城地段可好,繁华,好吃,也好喝,不看尽兴可有些亏了。”
声音顿了顿,又问道:“还不知道老人家贵姓?”
老者笑了笑,道:“苏,苏妲己的苏。”
刘厚给老人这非同一般的比喻给惊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道:
“苏啊,好姓,就是老先生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哪儿能用苏妲己这样的妖妇姓氏来比喻?说起来我倒想起来,咱大秦当年和六国打的时候,对面儿有个叫做苏谷的书生,一个人合纵什么横了六国。”
“那架势,险些把咱们大秦给吞了下去。”
“老先生往后用苏谷来说自己的姓,也比苏妲己要好些。”
老人笑了笑,这样念出自己的名字总有些奇怪的感触,轻声道:
“苏谷啊……”
对面阿平给老人倒了热水,老人喝了口,又道:“我近日来了天京城,发现这京城似乎发生了不少事情,店家你消息灵通,可知道有什么趣事?”
刘厚一怔,旋即又揉了揉面团,一边说道:
“那是有,不过可不是甚么趣事,我怕老先生你听了要生气发火。”
苏谷道:“听故事能听得生气,那便是我自己修养不够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这个故事的,莫不是有谁人欺男霸女?”
刘厚重重叹息一声,道:“唉,老先生虽然没有说对,也差不远了。”
“是个贪官!”
刘厚声音一下变重,有些咬牙切齿,继续道:“据说叫做姜守一,是太学的老夫子好不容易请回来的,咱们还以为是个有学问的好夫子,嘿,可曾想到,居然是引狼入室,引来了个天下第一等的贪官!”
老人道:“哦?如何个贪法?他又不在户部,也不在吏部,相比起这三省六部的富贵衙门,这太学可是清汤寡水的,没有半点油腥味道。”
刘厚哎的应了一声,道:
“那可不是!咱们以往也这么想的,谁知道他,这个姜守一他居然向那些没有资格入太学的人收钱,然后把那些人给送到了太学,老先生您说说,这太学,一出来就有了官身,这,这事情怎么能够儿戏?”
“有人去问过了,那可真得要一大笔钱才能进去。”
“有个柳家的世家公子,据说拿了千两白银,那可是千两!”
刘厚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道:“一千两,收进去一个学生就能有这么多,想想都能够知道他这几年贪了多少银子!”
“这还不算,老先生你可知道不?半月多前,朝上出了大事。”
“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有上百个大官儿都给没了位子,然后有一批在这些官下面的官就顶了上去,可是这终归是少了人,拆东墙补西墙的,最后到了下面一口气空出了百来个位置,您可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苏谷问道:“发生了什么?”
刘厚右手重重在面团上面一锤,恨声道:
“这姜守一,他居然敢卖官!”
“据说他上奏说要在太学里挑选学生去各部当官,虽然不高,可那都是官儿啊,谁不知道这太学里好多人都是因为给了他银子才能上学?这一下出来啊,大家伙儿都骂,可还是见着有人去给他送礼,他也敢收!”
刘厚骂骂咧咧了一阵子,道:“最后还是陛下开口了。”
“说此事可以,但是必须要经历过考核。”
“这和往日的还不一样,是各位老大人出题,陛下亲自把关最后一面。”
“嘿,这一下子啊,那姜守一怕是要完咯,那些草包,哪里能有什么本事?指定要露馅了,只是这些个不大的官,居然要累得圣人陛下出面,唉,这姜守一,贪官误国啊,定要叫他午门抄斩才行!”
说了一阵子,面也煮好,给两人端上桌来,清汤面,上面横卧了根青翠的油菜,还加了切得细碎的葱花,煎的正好的鸡蛋,最后倒了一勺村口老陈家里的老酱油,滋味一下出来了。
老人吃了口面,赞不绝口道:“好滋味。”
刘厚送上了一碟子小菜,笑道:
“老先生您慢些吃,若吃不够,可以加面,第一次不要出钱。”
老人点了点头,吃了几筷面,突然道:“店家说那贪官误国的姜守一,可见过他?”这掌柜的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厌恶之色,道:“自然是见过,他做的事情出来了之后,咱们乡亲们都看不过眼。”
“几位出身世家的老大人们也都带头去斥责喝骂。”
“咱们想着圣人估计也看不过眼,有哪些气性大些的,往那家院子里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也有人给他墙上倒了些污秽之物,嘿,叫他清贵,贪钱还装清贵,该死!”
刘厚眼底满是得意,又补充道:
“我家那小子也扔了两颗臭鸡蛋过去。”
“算是有种了。”
“现在那姜守一算彻底臭了,咱们都不乐意给他卖东西,就算是卖了,也非得要涨价十倍,他不是能够贪钱吗?那就贪啊,哼,贪钱是贪,就是还扣扣搜搜,买个菜都挑最便宜的那种,还只卖半颗,倒是没有讲价。”
苏谷道:“他毕竟是官,你们胆量如此大么?”
刘厚迟疑了下,道:“这……那书生看上去倒不怎么凶狠,所以,咱们不知道怎么也不怕他,再说了,不也还有几位大世家出来的大人物们帮衬着么?咱们往前冲也不怕了。”
苏谷笑了笑,道:
“我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
他筷子搅了搅面,淡淡道:
“太学学子,和店家有关系么?店家孩子可能成了太学学生?往后当官?”
刘厚一怔,支支吾吾道:“这,自然是没有关系的,可,可是……”
苏谷又道:“若有人能够让你的孩子上学宫,店家觉得如何?”
刘厚虽然觉得这句话简直是好没有道理,普通布衣哪里能够有资格上学宫?可还是照实回答道:“那我肯定要千恩万谢了,定然给那位恩公立下长生碑文,世世代代,都不忘记他的好。”
老人笑了笑,却没有在说话。
一碗面吃尽了,外面雪也停了,老人结了账,抓着布伞离开,那少年紧紧跟着,针脚细密的鞋底踩在雪堆里,发出了嗤嗤的细碎声音,阿平开口道:“那个姜守一,不像是贪官。”
苏谷慢慢道:“自然不是。”
曾经祸乱天下的谋士抬头看一片澄澈天空,道:
“他是要重新立下天下的规矩,气量很大,也很聪明,这件事情,世家不对在前,空出百官位置来,官位都升了,也就空出位置来,他只是提出了要令太学学子顶替那些六七品官员空下来的位置。”
“可是因为他先前在朝野上的名声,你觉得会如何?”
阿平想了想,低声道:“群起而攻之。”
苏谷点头道:“不错。”
“可是,定然有人会觉得此事尚可以考虑。”
“尤其是那些有子弟在太学的,世家力量被打击衰弱,尚未能缓过气来,这等倾轧事情,若是根基不稳的皇朝,几乎会惹来倾覆,可是大秦此刻天下尤其稳固,这一点反噬能够扛得住。”
“这是那些世家进入朝堂,立足为派系的大好时机,却又要防止他们看不上眼的士族,尤其是寒门士子,以及富商子嗣,所以他们要有门槛,所以,要考核,这理所当然。”
“世家总是自视甚高。”
“这个时候皇帝提出最后由他过目。”
“这件事情,就成了。若老夫所料不错,以姜守一的眼力,此刻太学之中,士族学子,甚至于才气逼人的寒门士子绝对不少,考核成绩,必然远在那些不思进取,要花银两才能进入太学的世家子更好。”
“他们原本只能够作为刀笔吏,现在却有了机会进入朝堂。”
“而这一种考核的方式,会令皇帝手里有了既不是世家,也有才干的人才,现在的秦皇气量大得很,不……遍览史书,天下哪个帝王都会想令这种考核永远存续,甚至于,推及全天下七十二郡。”
阿平略有恍然,旋即皱眉,道:
“可是,寒门子弟如何能出得起那一千两银?”
苏谷道:“这便是一着障眼法了,世家子弟出了千两银子进去,可谁说寒门子弟,也要出千两银子?不过便如刚刚那店家,家有余财,可是就算是举家借债,凑出个数百两,也休想要入太学。”
“寒门,毕竟也是士族。”
“终究是布衣不同。”
他声音平淡,阿平却听到了难以逾越的鸿沟高墙,隔在士族和布衣之间。
苏谷复又笑叹一声。
“可惜了姜守一啊。”
阿平道:“可惜?”
苏谷抬头看着天空,平静道:
“是,这等考核往后必然是立国之策,必然会出现贪墨,大贪。”
“唯独告知天下人,凡在招收学子,乃至于最后考核贪墨者。”
“哪怕是提出此国士之策者,也必死。”
“如此此法乃立,后世若有贪墨者必重罚,才能够令真正的人才涌现出来,进入朝堂,为天下所用。”
“商君死于商君法,秦法乃立,乃有强秦霸有天下。”
“姜守一入京城就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所为者千秋万代。”
阿平突然觉得有一股寒意。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宫门外,看到有人张贴皇榜,苏谷微笑道:“走罢,去看看究竟谁人通过了考核,也算是送一送姜守一。”
两人走到皇榜外。
一股无形气机将其余人逼迫开,苏谷抬眸看着皇榜,突然怔住。
旁边有给挤了一下,抬头想要臭骂的时候看到了阿平,吓了一大跳,咕哝着避开,抬头一边和旁边人骂着姜守一,一边羡慕看着皇榜,他扫了一遍,见到许多陌生的姓氏和名字,有些好奇挠了挠头,看向旁边的人,道:
“奇怪了,咱们大秦有公羊这种世家吗?怎么没有听过?”
“好像没有啊……连士族都不是。”
这人正疑惑不解,旁边突然传来大笑声音,将他吓了一跳。
转过头看到那老迈书生扔下了手中伞。
曾经以一己之力在七国间合纵连横的大谋苏谷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好好好,好一个弥天大谎!”
“竟是骗过了天下!”
“这一次你姜守一如何能够不死?”
“原来你这一道龙门,不止给了寒门士子,便是那些布衣,也要让他们念书识字,入学宫,入朝堂?你是要铸造一个布衣出卿相的天下?好大的胆量,你居然敢如此,何其胆大的读书人?!何其狂妄,区区世家千年富贵哪里能和你比?”
他大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旁边的百姓吓了一大跳,往周围连连退去,只道是见了患癔症的人。
老人俯身下去,抓起了布伞,呢喃自语:
“我突然觉得,比起那些家伙多活了这么久,能够死在这个时代真是好事情,只可惜活不到更远了。”
他抬起头,扫了扫肩膀上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了的梅花。
“天下人谤你怨你骂你恨你。”
“我苏谷敬你。”
“敬你的书生意气!”
“敬你的一意孤行!”
“敬你那布衣卿相治国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