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变得土黄色,狂风卷着尘浪四下席卷。
天兆犯了一个错。
他不该将黯贴近苏晨。
这对于黯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努力地前倾身躯、努力地伸出小小的手臂,探向男人的面孔。
这在天兆的眼中根本不算是什么,无非是绝望之人垂死的挣扎而已,或者说,这更像是认命的姿态。
抚摸亲人的面颊共赴绝望的地狱。
多么赋予诗意。
多么……
天兆的念头就在下一刻中断。
因为在黯触碰到苏晨的刹那,他们两个人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以一种天兆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这两个已经在他的绝对掌握之中的人瞬间消失了,这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鹿蜀的那种空间的对位瞬移,又或者是那个被自己扯断双翼、注入自己的暗能雷霆,叫林默的男人的那种空间穿梭的能力。
他瞬间警惕起来,抬升高度,看向周围,通过天启装甲扫描四面八方。
但那两个人……就仿佛是真的消失了一样,在他的感知之中消失不见。
而在更远的地方,星辰陨落的灭世之浪开始从世界的尽头向此间蔓延,滚滚的尘埃冲上几千米的高空,沿途的一切皆被淹没,远远望去,像是一座从世界尽头平推而来的巨大墙壁,嚎叫着穿透整个世界。
而就在这一刻,刚刚突兀消失的两个人,却又一次地出现在了距离刚刚不远的位置,与他们刚刚消失的位置相距只有大概七八米远的距离。
而他们的姿势却发生了变化,那个小小的生物全力拖着苏晨的身躯,鲜血不住地流淌,她才一出现,便惊慌失措地看向高空中的天兆骑士,慌慌张张向远处飞去,似乎是想要逃跑。
但……
她与天兆之间的实力差距犹如天堑,怎么可能跑得掉?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暗金色的身影就已经再一次出现在了黯和苏晨的正前方。
天兆骑士在刚刚经过了一个极短暂的思考,他那糟糕的恶趣味已经实现,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在这里和苏晨与黯拖下去了,而这两个家伙明显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底牌,既然如此,最好迅速解决掉他们,坦旦人要他们活着,但“活着”有很多种状态……
想到这一层,天启骑士在瞬间出手。
但令他惊讶的是,在他出手的一瞬间,那个小小的生物与记录中名叫苏晨的男人又一次突兀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天兆骑士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他自觉现在的苏晨和那个弱小的小小生物根本不可能把他一个天启骑士如何,但他还是谨慎地再次拉起高度,观察周围。
——他并不算得上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谨慎而强大的存在。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谨慎与担心似乎完全都是多余的。
间隔的时间大概和此前一致,黯与苏晨再一次出现在这片惨淡的世界里,只不过与上一次相比,又相距了大概十几米左右的样子,但其这一次出现的方位对比前两次基本没有任何的规律可循。
暗金色的面甲之下,流淌着帝国皇室血脉的驾驶员缓缓蹙起眉头,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正变得危险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了某些问题。
这应当是那个小小生物的能力。
而这种能力就仿佛和那个弱小的小矮子一样,空有仇恨与愤怒的表面,但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力量。
也许是跳入什么亚空间之类的,但她似乎无法在那个亚空间之中长时间驻留,而且出来的时候也无法跳跃很远的距离,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出来的位置。
呵……
这简直可笑。
天兆不再犹豫,他的身影急动,瞬间就消失在原地,又一次出现在黯的正面,闪电般出手。
黯咬紧牙,立刻带着苏晨再一次消失。
紧接着,相隔一段时间后,她再一次出现。
而天兆压根不再等待,而是高速地追击,每一次黯出现,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附近,并闪电般出手,就像是打地鼠一样,而可悲的是……黯,就是那个地鼠。
天兆反而觉得有趣,他纵横于狂风的世界中,哪怕远空的“巨墙”越来越近他也毫不在乎,这种虐杀般的追逃对于他来说仿佛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尤其是那个小小的生物看向自己的目光。
那样的仇恨与凄厉却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徒劳地逃下去的样子。
那所能够带来的,是他这种人很难体会到也极少体会到的……快感。
而他也相信,这种能力不可能是无限的,哪怕是第九种姓的神灵,也无法一直穿梭于亚空间之中,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弱小的生物?
他很期待——期待对方再一次跳入不到亚空间的时间,面对自己的那份仇恨会不会变成绝望与恐惧?
想到这一层,暗金色的面甲之下,夜庭候的嘴角,扬起一抹狰狞的狞笑。
而黯……确实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小小的身躯拖着苏晨,她几乎沐浴在苏晨的鲜血里,衣服、头发,全都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就连小小的脸庞上,都满是斑斑血迹。
而她的能力其实也很简单,甚至不是穿梭亚空间,而是穿梭于阿诺瓦尔之环的世界。
这是苏晨发现黯之后,在她身上找到的第一个能力。也许是因为是她是在阿诺瓦尔之环的世界拥有的意识的缘故,她拥有可以自如穿梭于阿诺瓦尔之环世界的能力,只是,她的这种能力拥有一个弊端,穿梭中会给黯带来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天蓝色的头发变得越来越黯淡,向纯粹的黑暗靠拢,而她的眼睛,也正由此靠向那深渊的颜色。
而也正是因为找不出问题所在,渐渐地,苏晨已经选择极大程度地减少这种能力的使用,尤其是在来到第四种姓之后,苏晨自己就已经拥有了可以“出入”阿诺瓦尔之环的能力,而且与黯的那种方式相比,苏晨的这种方式更加稳定,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在下一次“出来”的时候直接跑到其他的什么地方去。
但此时此刻,苏晨已是濒死之躯。他自己证明了血肉之躯的脆弱,哪怕第四种姓的身躯经过无数的淬炼,但真正的强大力量面前,血肉之躯仍是血肉之躯,就连糅合了权能与诅咒的暗物血色战甲都被活生生打穿。
当然,这离不开天启装甲本身的构造的原因。原初石,凌驾于暗物质与第九种姓的权能之上。
以此为前提,打穿区区血色战甲,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高种姓与低种姓之间的差距,不是什么手段能够弥补的。
哪怕是假的第七种姓,那也是第七种姓。
苏晨的意识早已模糊,他分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黯要来救自己,半昏迷的状态下,他只是在一遍遍地呢喃:“走啊黯……带……带……林……走啊……
“黯……”
黯却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也许是因为星辰陨落的巨响实在是太过巨大了,也许是那些流淌溅射在她身上的鲜血太过于滚烫,她咬紧牙,小小的面孔紧绷着,眼睛里交织着仇恨与求生的渴望,带着苏晨反反复复地冲进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里。
天兆猜的没错,黯不可能一直往返于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且不说那未知的影响究竟会带来什么变化,就说黯本身的力量,也无法支撑她维持这种状态太长时间。
但黯没有办法。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这样进进出出,逃进去、逃进那个黑色的地方躲起来,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在那里呆过很长时间,知道那里虽然孤寂,但却是绝对安全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和苏晨躲过去就能逃开那个暗金色的……坏人。
没错,坏人。
在她所仇视的目光里,那个天启骑士,也不过是一个坏人。
她仿佛没有什么更恶毒的词来形容自己所讨厌的存在。
坏人,仿佛就是她所厌憎的极限。
然而,黯没有想到也不知道的是,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早已不是在她熟悉的那个地方,在阿诺瓦尔之环里,解析力量正处在一种暴走的状态,外物一旦进入,解析力量就如同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儿的饿狼一样蜂拥而上。
它们足以彻底毁掉黯。
因此,对于黯来说,阿诺瓦尔之环也根本呆不下去,她只能感受到那让她心悸的恐怖力量,在它们吞没自己、并将自己拉向无底深渊之前就逃出来。
而逃出阿诺瓦尔之环……
她要面对的是天兆骑士。
这对于黯来说……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
然而黯不能停下来,她不能停下来,因为无论那一边,她停下来,她就要死,而她死了……
苏晨,也就死了。
黑色的翅膀,扇动。
纯暗的眸子,倒映着血色的冷光。
最后一抹天使之蓝,正被黑暗所吞噬,变得黯淡。
黯只能在心中祈祷,下一次出来的位置能够远一点,能够远离一点那个暗金色的坏人。
一次,又一次。
面对汹涌如潮的解析力量,她仓皇地后退,逃离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
面对如影随形的天启骑士,她仓皇地逃跑,逃进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
周而复始,像是西西弗斯的古老诅咒,但她不肯放弃,也不可能放弃,无论多么徒劳,她仍在一遍遍地尝试,不曾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因为她承担不起停下来的后果。
所以,无论这个过程对于她来说究竟有多么痛苦与惨烈,她都只能撑下去。
但后来她意识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噗通
噗通
那是沉缓的心跳声。
黯没有心脏这种器官。这是她第一次接受扫描就已经知道的事实,为此白枫总是说她是没心没肺的人,黯对没心没肺不甚了解,一直都以为那是白枫在夸它讨喜。黯小小的虚荣心里,就希望大家都喜欢她,而讨喜的属性,是人人都喜欢的。
那为什么此刻我的心会跳呢?
黯不知道。上一个祈祷成为泡影,她便将希望寄托于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灰烬之墙。
如果它到达这里,它也许能有作用吧?那样大的风沙……如果苏晨不拉着我……都可以把我吹飞了……如果撑到它过来,也许,就能够趁乱跑掉……
就能够趁乱跑掉。
苏晨还活着。
林默也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们还活着。
跑掉不就行了吗?
我不要杀这个暗金色了,只要跑掉……只要大家都能活下来……就足够了……
黯的眼底最深处,永远跳跃着那一抹希望的光,幼稚而天真。
因此她永远不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她所面对的天兆不是一个天启骑士,只要拥有足够的技术,再大的风沙,也不可能让其丢失目标。
但黯不甚清楚,她只是一厢情愿地怀揣着希望。
天兆在打地鼠,而地鼠的心中永远装着盛放的花。
于是黯继续地努力着,她咬紧牙的牙关松开,剧烈地喘息,她觉得自己托举着的苏晨正变得越来越沉重。
她的力量,正越来越稀薄。
这具非人的躯壳正在哀鸣。
直到某一刹。
黯抬起头。
她看见她小小的手臂上裂开一道几厘米长的口子,那对于正常人来说,几乎是一条蔓延整条手臂的巨大伤口。
黏稠的黑色“鲜血”从中缓缓渗出,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黯呆了呆。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血这样难闻,但那一幕暗金色正在她的瞳孔里再一次浮现,她只好咬紧牙,再一次跳入阿诺瓦尔之环的空间。
噗通噗通
心跳声,正越来越剧烈。
越来越多的裂痕开始出现,她就如同易碎的瓷器,濒临崩裂的最后一刹。
黯忽然意识到。
那也许不是真正的心跳。
那是她的这具躯壳——这具脆弱的躯壳行将崩溃的悲鸣。
粘连着黏稠鲜血的黑发在身后狂舞,在这巨变与灾难的世界里,她是那样地脆弱与渺小,但她心中的光芒从未曾黯淡。
但她那双黑暗的眼睛里的光彩,却已经开始变得黯淡,开始……涣散。
狂风过耳。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穿梭而来。地面甚至都已经肉眼可见。
而在远处,那面黯淡的巨墙正越来越近。
——庞大的尘埃云从“星辰”的坠点铺天盖地而来,世界被渲染成惨淡的昏黄之色。
而更近的位置上,却是如跗骨之蛆般不停追杀的那个坏人。
那道暗金色的身影一次次、一遍遍穿透烈风呼号的世界,出现在她的面前,永不停歇地追杀她与苏晨。
她缓缓低下头,一点点、一点点咬紧牙。
她……
还能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