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随着技术的爆发,材料领域如今成为“灌水”重灾区的话,那么生物医学领域……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便成了造假重灾区。而且很难说,是大量的造假造成了“21世纪是生物科学的世纪”的说法,还是反过来。
但有一点苏远山是清楚的,心肌干细胞,是被钉在了柱子上的造假工程。在皮耶罗·安佛撒被石锤全面撤稿的时候,其造成的影响之大,远超在学术界没有多少根基的小保方晴子之流,就连苏远山这个搞芯片的都吃了全程的瓜。
或许,正是看到皮耶罗搞得风生水起,小保方晴子之流才敢那样铤而走险,继而肆无忌惮吧——最起码,在苏远山的工科思维来看,在这种事关整个人类生命健康未来的科研上弄虚作假,毫无疑问是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在2001年,皮耶罗领导的团队声称,他们首次发现了将来自骨髓的c-kit(细胞因子受体)注射到小鼠受损的心肌中会产生新的心肌组织。
虽然在过去两年中,已经有多个的团队因为无法重现而提出了质疑,但皮耶罗的回复是,你们不会。
两年后,这位老兄愈加地有恃无恐,继续在cell发文,声称不需要骨髓干细胞就能实现心肌的修复,因为存在成年的心脏干细胞,在体外扩增后送回心脏就可以修复受损的心肌组织。
虽然质疑一直存在,但依旧无法抵挡无数的科研机构和学者飞蛾扑火地涌入心肌干细胞这个领域——因为这意味着可以让心脏得以再生,这种诱惑放在凝聚态物理领域就是,有人声称他发现了常温超导体。
要命的是,在漫长的十几年中,还真有实验室获得了“类似的成果”,诞生的相关论文,国家级课题数不胜数。
你品一品。
(以上为作者主观观点。)
……
在简单给叶如黛科普了一下心肌干细胞的进展后,叶如黛也很有些惊讶,下意识就认为这有点颠覆得过分了。
“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心脏病,如果真成功了,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但很遗憾……我的科学自觉和素养告诉我,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苏远山抿着嘴,轻声道:“我看了相关的论文,其中质疑的不少,几乎都是无法重现的。”
“那有没有重现的呢?”叶如黛马上就问到了关键。
“问得好……有的。”
“那你们的实验室重现没有呢?”
“所以我才要过去看一看。”苏远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啊……这是生物医学专业……你……”叶如黛皱起眉,她知道自己丈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而且聪明非凡,但这种跨专业的事,还是少掺合得好。
苏远山微微一笑:“你知道的,除了集成电路和凝聚态物理,我在程序设计上也行的。”
叶如黛:“……”
“谁真要敢拿专业来质疑我的质疑,那我大不了再修一门生物医学。我才三十岁,还有一定的学习能力。”
叶如黛:“……你是真的假的?”
苏远山哈哈一笑:“当然是假的了,但狠话要撂嘛!”
……
周末,苏远山如约抵达特区。
这一次,他的身份更多的是以学者的身份,而非远芯老板的身份,是以他带的也是自己的学生。
今年上半年,文莱顿和姜超同时毕业,然后两人又同时选择了进站,只不过文莱顿进的是远芯站,姜超去了哥伦比亚大学。
因此苏远山这次带的是他的新学生,今年博二的刘勤和他的开山徒弟甘小雨——甘小雨如今已经是凝聚态实验室的副主任,她随苏远山一起,当然不是来搞这种跨专业的交流,而是顺便到特区来做学术交流的。
在简单的会面后,甘小雨便带着刘勤去了特区大学,苏远山则兴致勃勃地和生物所的几位大佬聊了起来。
只不过,他这次主要想见的大佬据说临时上了手术台,目前人还在粤省省城那边,一时半会过来不了。
半小时后,苏远山觉得先摸一下情况再说。于是他便先提出到处走走,等到晚上再叙。自然的,他的提议没人反对——一屋子的人就他是个物理学家,人家都是医学家,神经学家这种,聊不到一块去嘛。
……
在生物所的负责人魏思河教授的陪同下,苏远山来到心脏外科实验室。
“苏教授您好,我叫程明诚。”
“你好,你导师不在吗?”苏远山笑着握了握手,然后顺便在沙发上坐下,同时也示意程明诚坐下:“程明诚,后面的是诚实的诚?”
“是的。”程明诚人瘦高瘦高的,看起来大约二十八九的模样,带着眼镜。在苏远山面前坐下后,他难免有些拘束,只是挤着一脸的微笑。
“呵呵,听你口音,好像是省内的?”
“是的,我是达州的。”
“噢,那我们还是老乡啊。”苏远山笑了起来,看了魏教授一眼,打趣道:“魏教授,我遇到老乡了,那我就用方言了哦。”
魏教授哈哈一笑:“你随意,反正我也听得懂。”
“那确实,川话差点成普通话了呢……”
这苏远山换了口音,那边程明诚的紧张便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脸上的笑也没有那么干瘪了。他笑着点头道:“苏教授,其实我本硕是在华西读的。”
“哦,那为什么想到来这边了?”
“嗯……主要是相比之下,华西在心血管领域没有那么的突出……”
“嗯,确实,一个医院不太可能所有的领域都做到全面。这些年华西在脑神经领域发展得其实还行。”苏远山回头看了一眼魏教授,笑道:“魏教授,我们有打算在省城建一个脑神经实验室,主要方向搞脑机接口,你看到时候能不能帮忙吆喝一下,也算在生物所里。”
魏教授一怔,随即大喜点头:“没问题,脑机接口啊……那是黑客帝国那种吗?”
“哈哈,你可以理解为,那只是运用之一。其实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先一步步实现脑神经和机械外力辅助相结合,为一些特殊群体的病人提供更好的生活质量。”
“嗯,那也是功德无量的事。”魏教授点头微笑。
“哈哈,说到功德无量,其实现在的心脏干细胞才是功德无量。”苏远山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而然地转过头来。
他的视线毫无痕迹地在程明诚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他便看到,这位名字里带着“诚”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手。
苏远山心中便有些微微叹息。
“这样,看来你导师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苏远山看了一眼手表,冲程明诚微微一笑道:“你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进展,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拿一下实验记录和报告给我看。”
一听到苏远山要看实验记录,程明诚立刻肉眼可见地有些紧张起来。他吸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苏远山也不着急,就静静地看着程明诚。
魏教授脸上升起一丝惊讶,他负责生物所,但他本身是搞神经科学的,所以对干细胞这种前沿技术的了解也不深入。但他都了解得不深入了……苏远山这……能看得懂实验报告吗?
但谁都知道,苏远山是大老板,大金主。
于是魏教授马上冲程明诚一扬下巴:“小程,去拿来看看,你们不是才交了一份报告吗?”
“嗯……好的。”程明诚便站起身来,打算去拿报告。
几分钟后,程明诚拿来了一份报告。
见苏远山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无论是魏教授也好,还是程明诚也好,两个人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寻常人看着实验报告上的图表,简称,缩写,名词……怕不是相当于看天书——所谓隔行如隔山,那可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但苏远山似乎还真看下去了?
“……成年白鼠的心肌细胞处于稳定状态,心肌梗死后,新的心肌细胞可以从非心肌细胞(指没有α肌球蛋白重链)的祖细胞分化而来……从人类心脏中分离出的表达c-kit的心脏主细胞可引起体内心肌细胞的增多……”
苏远山念着其中的一段,然后抬起头来望向程明诚。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们重现了心肌干细胞对心肌细胞的再生?”
程明诚马上便抿起了嘴,额头上甚至都有些汗珠了……
如果说,换了一个人,他完全可以很肯定地回答,或者用一种很含糊的方式来回答——但很显然,苏远山的表现,似乎是不相信这个。
要不就是苏远山很相信这个。
而无论是苏远山相信,还是不相信,程明诚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只要敢给出回答,怕是都将会迎来苏远山绵绵不绝的发问。
此时此刻,苏远山是否是“外行”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直接问道了课题的核心。而苏远山诺奖学者,天才,远芯大老板……这诸多身份后的气势,足以把程明诚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已经不是该不该他说的事了。
但……不回答可能吗?
苏远山目光平静地看着程明诚,轻声道:“程同学,我也是从实验室里获得成果的,我知道试验意味着什么——这是目前为止,验证科学的最有力武器。它必须可靠,也必须……诚实。”
程明诚身躯微微一震,迎着苏远山鼓励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正想告诉苏远山真实的实验结果时……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毕业全系导师一念。
万一……导师不喜欢自己的回答呢?
苏远山见程明诚的勇气似乎又跌了下去,转头冲魏教授微微一笑:“魏教授,不知道你接到邀请没有,学术道德委员会准备成立了。”
“哦?还没接到。是哪个部门成立的?”
“中科院。”苏远山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明显有点流于表面……真正要杜绝造假这种事儿,还得让咱们来。”
“远芯来?”
“嗯,我来。”苏远山笑了笑:“善人也好,恶人也好,我来当。”
听到这里,即便魏教授再迟钝,他也听出来了,苏远山这次来……是直接站在质疑心脏实验室的立场的。
苏远山问程明诚的这几句话,已经明显地就差直接说“我不相信你们的试验,你给我说清楚”了。
这……虽然魏教授对苏远山怀着尊敬,但他依旧认为,苏远山这种跨行来“打假”的行为,本身极为容易出问题。
特别是苏远山这种身份,更是会让人产生“强行压迫”的错觉。
所以,魏教授眨了眨眼,想给程明诚打个圆场。
毕竟他作为所长,是知道这边的试验,几乎都是这个小伙子在负责,而且兢兢业业,从来没有说偷懒摸鱼。
就算没有出成果,但付出却是实打实的。(哎,就是这种心态)
“我们……暂时还没有得出同类型的数据。”
就在魏教授打算圆一下时,程明诚说话了。
他舔了舔嘴唇,看着苏远山,认真地道:“我们认为可能是我们的数据和样本出了问题,所以就稍稍做了一下修正。”
“这不是修正的问题。”苏远山马上望向程明诚:“而且,这也不是数据和样本的问题,而是实施与否的问题。促成心肌细胞生长的,到底是所谓的干细胞,还是原有心肌细胞的增殖,原有心肌细胞的脱分化,你们应该能够弄清楚的。”
“我不相信,你们会没有做这样的分析。”
面对苏远山的质疑,程明诚的汗瞬间便冒了出来。
半晌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我们也倾向于得出结论,已经存在的心肌细胞的脱分化,促进了原有的心肌细胞重返细胞周期,这有可能就是心肌干细胞起作用的原因。但万一呢?苏教授。”
程明诚抿着嘴,望向苏远山:“万一真的是心肌干细胞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啊……”苏远山放下报告,长长地叹了口气。
“生物所的实验室,乃至天下所有的实验室,其职责永远是追求科学,追求真理,而不是追求发论文。”苏远山看着程明诚,认真地道:“我可以接受一个因为不愿意修正实验结果而发不出一篇论文的学生,并且我,远芯,都会为这种学生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