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可怕的念头令他打起了冷战,如果亡灵仪式失败了,那将会是怎样一个后果呢?
童年时那一幕,常在他恶梦里出现的那一幕,魔兽嗷嗷的尖锐叫声过后,那层层峦峦的黄沙之上,明明已经死去的父母,还有那一个个族人,正是因为亡灵仪式,在那凄美曼妙的亡灵咒文中,变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成为亡灵一族的成员,成为他们的刽子手,从此将永不休止的走在地狱的深渊……
如果雅玲也变成那样……
他不敢想下去了,全身也因这个令人惊惧的念头而战栗!
但假如能成功呢,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又跳上了心头,动人美丽的雅玲将重现眼前,往后的日子,她的笑靥也不必在记忆里痛苦的去寻觅……
不过雅玲本人会怎么想呢?
刚刚成为亡灵恶魔的日子,是阿伦生命里最大的一个梦魇,那对阳光的恐惧,逃避一切光明力量,对自我存在的怀疑,质疑着生命,质疑着这个世界,灵魂常常感到痛不欲生……那些日子也要让雅玲去面对一次吗?她真的乐意走进这样的生命吗……
这个世界到时会增加一个悲哀的生命,一个人类所不能容纳的亡灵恶魔,就算成功,凤雅玲到时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说不定她将因此无比的痛恨我,仇恨我,毕竟她并不是她母亲凤慕雪……
想到凤慕雪这个名字,他忽然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出手重创凤雅玲的刺客就是老师东帝天,以他的实力,为何不直接结果凤雅玲,而是让她身受重伤,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对她亲手施放亡灵仪式,让凤雅玲也成为亡灵的一员吗?老师之前授予我的亡灵仪式手册,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
他的内心更冰寒了,上一代的女皇是亡灵血统,这一代女皇也必须同样是亡灵血统吗……
阿伦用颤抖中的手拭去泪水,另一只手仍紧紧牵着对方,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脑海中明明仍在天人交战,但亡灵手册已被他从怀中慢慢取出,在他指缝间打开了,那可以改变生命形态的过程又一次映了他的眼帘……
他急促的呼吸着,用颤抖的双手尽量温柔地让凤雅玲重新平躺在床上,探手再一次抚过对方的脸庞,只可惜已感受不到半点往昔令他心跳的体温,他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腰囊里取出了六根白蜡烛,以六芒星方位,分别点燃在周围。
阿伦看着自己那双不停颤动的手,这种连灵魂也为之恐惧和颤栗的感觉,到底有多久没降临在自己身上了,他缓缓将口中憋住的空气呼出,双手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六芒星符号,飞快的念诵起亡灵仪式的咒文。
那是一组组颇为绕口的咒文,聆听起来偏偏又十分悦耳,像空灵的野外,百灵鸟的歌声,又像是某一首极为古老的歌谣,开始阿伦还可以通顺的念出每一个音节,但渐渐,语速便降了下来,每一组咒文的念出,仿佛都得耗尽所有的精力,尤其是念出那尾音的刹那,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探进了阿伦的脑海,触过他每一道神经,令他如遭电击。
阿伦知道那是心魔正入侵他的灵魂,忙敛起紧张,尽力让自己进入到无惊无喜的状态,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咒文准确地念诵下去,心中明白,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终极亡灵仪式!
虚空中,一个六芒星符号正在形成,并慢慢扩大,散发出极为耀眼夺目的银光,凤雅玲的身体也渐渐模糊在这片银光之中,四周空气的流动仿佛也缓慢了下来,元素开始有规则的跳动,令人心旷神怡的生命气息活跃在四周,与令人窒息的死亡元素揉合在一块,从分庭抗礼,到渐渐无分彼此……
这么大的动作,营帐外的人是否已经发觉了呢?但阿伦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一切如箭在弦,他的手再次往虚空探中,画出第二个六芒星符号。
整个空间也随之晃动了一下,银光深处,无数画面从其中穿出,急速冲面而来。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亡灵大军,正摇摇晃晃的行走在同样没有尽头的荒漠之上……
一片极为辽阔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五花八门的刑具,每一具刑具上都有一个表情极度痛苦的受刑者……
血红色的河流上,全是随波飘荡的浮尸,从河流的源头一直漂向大海的尽头……
画面纷乱至极点,一幅接一幅的冲进阿伦的眼帘,没有一幅可以令人感到愉快的,每一幅都在挑战阿伦的神经。
幻听已伴随着这些画面出现了,一开始仅仅是呢喃般的低鸣,像是要打乱阿伦念诵咒文的节奏,又像是要在为亡灵咒语和音,很快,这些声音便越来越大,时而是重金属碰撞的嗡嗡声,时而是尖锐的刀叉刮在光滑的瓷器上的刺耳声,但阿伦却是渐渐听到,那是万千个声音正和自己同时念诵着亡灵咒文,声音变得如此巨大,每一个音节发出时,都能震彻天地,都能撼动山河。
他终于明白,为何终极亡灵仪式就算在亡灵世界,也不会轻易使用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每一秒都有可能变成疯子,你念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有可能抽空你的灵魂,令你变成一具无法辨认的干尸。
阿伦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他仍保持着准确的手势,在面前的虚空中绘画着符文,将每一句咒语清晰无误的念出。
终极亡灵仪式,来到最后一个篇章。
四周的银光瞬间敛去,营帐、营帐内的摆设、营帐外的神龙大军等等一切,仿佛也随之敛去了。
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阿伦今生所见过最亮的月亮,暗绿色的光带在天际随意扯动,褐色的漩涡无规则的分布在穹苍之中。
脚下,是一片贫瘠干裂的灰色土地,无穷无尽的延伸至视野的尽头,阿伦感觉自己正站在这片辽阔的荒漠中央,凤雅玲漂浮在面前的虚空中,病态尽去,脸上所焕发的容光,仿佛又回到星云初见之时,只可惜双目仍是紧闭,体内仍无半点生命的气息。
阿伦精神稍稍一振,第三次虚画出六芒星符号,银色的光辉在指尖滑动,一个巨大无匹的六芒星印记在半空中成型,辉映天地,蔚为壮观!
四面八方的天际尽头,无数的紫色闪电在无声中闪耀。
银色的光点自六芒星中飘落,点点滴滴而下,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时而是万千挥舞着魔法棒的白翼小天使,时而是张牙舞爪的狰狞恶魔,当光点越来越密集的时候,两者便混合出现,相互盘旋起舞。
如此瑰丽的场面下,阿伦内心的寒意却更甚了,光点落入到凤雅玲那晶莹的肌肤上,她的躯体仍没有回复丝毫生机,尽管精神已经完全透支,尽管心灵已开始颤栗,但阿伦仍是用尽全部力气,强控着自己的声音不起半点起伏,念完咒文的最后一个句子。
当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后,天地间的空间顿时扭曲了一下,半空中的六芒星轰的一下,化作一道极为眩目的银色光柱,俯冲而下,灌向凤雅玲。
阿伦的心跳匀加速至极限,他可以做的,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完了,那光柱过后,答案就会揭晓,终极亡灵仪式成功还是失败?雅玲她将成为和自己一样的生命,还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演变成另一种更可怕的悲剧……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怎样去面对后者,幸而,那样令人窒息的悲剧并没有发生,但,另一种阿伦所渴望的可能性同样没有发生,那道银色光柱来到凤雅玲的身前,明显窒了一窒,就像磁铁的同极相遇,光柱甚至倒退回了几尺,发出如同重金属碰撞的嗡嗡声。
银光仿佛不甘如此,再一次俯冲而下,但这一次,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整道光柱就这么慢慢变细、渐渐收窄,直到完全消失在了凤雅玲的胸脯上。
随之,荒漠、巨月、光带、紫电等等也缓缓消失,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华丽的帐篷中,凤雅玲仍安静的躺在阿伦的身前,躺在那张冰冷的床铺上,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终极亡灵仪式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
体力已经完全透支的阿伦,在这样的精神重创下,脚一软,扑一下跪在了床前,汗水与泪水在他脸庞上流淌着,模糊了他视线,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用颤抖的手缓缓探向了雅玲胸前的衣衫,就是那个位置产生了足以抵抗亡灵仪式的力量,甚至最后六芒星的终极一击也被它吸收了……
那到底是什么?
雅玲她临时佩戴了什么神器级光明饰物?还是穿着一件画满了庇护符文的太古遗物……
他的情绪因为太过动荡,以致那双抖颤重的手,解了好几次,才将雅玲的外衣的钮扣解开,里面是一件绣着暗花的丝棉内衣,手工精细,质量上乘,但仅仅是一件普通的皇室内衣,并无特异之处。
阿伦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令视线稍稍回复一点清晰,但心里的恐慌和悲哀却是越来越强烈了,他尽量温柔的为雅玲脱去内衣,如果在过往记忆中任何一个片段里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定是无比的旖旎香艳,但这一刻,阿伦的情绪中只有痛苦和绝望,只是让动作尽力的轻柔,仿佛担心一点点粗暴也会惊扰了雅玲熟睡的英灵。
指尖轻轻触在雪白的肌肤上,那片惊心动魄的波涛此刻只剩余冰冷的体温,在左边那枚鲜红的樱桃下,竟有一个凹进去的十字星印记,朝上面那一端的尽头还有一颗小小的六芒星,上面烙印着很细腻的魔法图案,这个特殊的印记此刻银光流逸,仿佛正有无穷无尽的魔法力量浮游其上,那正是吸收了无穷精神力之后的表现。
阿伦的脑袋轰的一下,就是它令终极亡灵仪式功败垂成,指尖又一次轻轻触摸其上,一段往事的记忆自脑海中倒转而回……
“娜娜,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左边胸口下面,有一块凹进去的十字星印记呢?”
“哦……是胎印吗?”
“对!我们神龙的主教说,这是爱神的标记,判定我是爱神下凡呢。”
“不信,你摸摸看!”
“……”
那个时候,是漆黑环境中暧昧的柔情……
那一次触摸,是可以令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动的曼妙时刻……
当年的记忆,甚至是此刻的再一次触摸,阿伦都会毫无疑问的判断这是一个神奇的胎记,但现在近在咫尺的观察着六芒星上的图案,那所蕴含内敛的霸道力量,分明就是一个抵挡亡灵魔法的心灵印记!
凤慕雪先皇,你的心机可真是深远啊!在雅玲很小的时候,便不惜耗费大量精神力来烙印下这个心灵印记,甚至还欺骗她,串通所有人来告诉她,这仅仅是一个代表爱神下凡的印记,所做一切,只为了防备这一天的来临……
怪不得你驾崩前要处死凤雅烟,原来也是为了保护雅玲,绝了东帝天更换皇座主人的念头。
不过我擅自篡改了遗诏,改变了你设下的轨迹……
凤慕雪,你对东帝天看似充满崇慕,为了他能不惜一切,可事实呢,你何尝不是一直在提防着他,甚至生前死后,都一直在布置,还下了不少暗棋……不过因为我,你最后还是在这场博弈中输了……
而老师东帝天呢,他到底是否知道这个十字星印记,不过无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无论这次亡灵仪式成功还是失败,结果都不会改变了,拥有亡灵血统的人将登上神龙的王座……
无穷无尽冰冷的寒流将阿伦冲击得有点麻木了,他缓缓地为凤雅玲穿好衣裳,撕心的痛苦令他面容微微有点扭曲,有愤怒,有愧疚,但更多是深切的哀伤,直至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张俏脸,情绪才渐渐宣泄,从小声抽噎,至嚎啕大哭,他不单失去一个重要的爱人,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一个重要的亲人,而且,失去生命的一部分……
往事犹在昨日,但转眼成风。
他和她的片段,她温柔的呼吸,柔情的话语,风中已成唏嘘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伦才努力令情绪稍稍平伏,但脑海里仍是混混沌沌,多年前的失落感再次充斥在心头,仿佛再也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简单布置了一下帐篷四周,把不该让人看到的东西收拾了起来,才用力拭了拭眼睛,缓步往帐篷外走去。
但掀开布帘的刹那,他的动作又顿了顿,帐篷的外围竟然有大量的元素在隐讳的流动着,怪不得自己这么大动作也无人知晓,原来有人在帐篷外布置了结界,樊帝灵和伊琴娃?他们可不像是这么开明的人士,允许自己在神龙的王旗下施放亡灵仪式……那么能瞒过两个绝世强者布置结界的,答案只剩下一个,没想到凤雅烟及时赶回来了……
她将成为新一任的神龙女皇了……我何德何能,刚及弱冠,就成为了神龙的三朝元老……
阿伦苦涩的牵动着嘴角,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拨帘而出,本以为会迎上刺眼的阳光,谁料到却是繁星满天,皓月当空,心头顿时凛了凛,外面的神龙大军、密密麻麻帐篷、战马,还有樊帝灵、伊琴娃他们仿佛都被某股神秘的力量给摄去了,四周的风景仍是神龙东北部,但阿伦明白,他中幻术了,这里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一切寂静到极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身后的帐篷。
“祖宾大人,无需急着离开,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将你牵引进来,只想单独聊聊!”凤雅烟的声音竟是从身后的帐篷中传来。
阿伦缓缓转过身,只见凤雅烟也掀帘走出,比起往日,她美目上的云烟更迷蒙了,就像为眼睛加多了一层轻纱。
凤雅烟淡淡道:“姐姐走了……”声音咋听仿似平淡,但内里却是深深的怅然之意。
“姐姐和我从小关系便不好,祖宾大人,你可猜到原因吗?”凤雅烟似乎并不需要阿伦回答,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耐心的听众,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母亲陛下根本就不希望我和姐姐走在一块,她故意让我们之间充满误会,为我们制造摩擦……
一开始我不明白母亲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我知道自己血液的颜色是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从那时候开始,我更孤单了……
从小到大,我只能远远看着姐姐被大家众星拱月的包围,而我往往只能是孤零零一个,远远的看着……
我知道我的血统是世俗所不容,但我天生如此,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真的很渴望能像姐姐一样,也很怀念小时候能和姐姐一起玩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她牵着我的手,听她讲述太古时代的童话故事……
母亲陛下走了之后,姐姐和我之间的关系比过去缓和了许多,记得暴风城破前的三天,姐姐下诏让我先行离去,临别前,她再一次牵着我的手,那可真是久违多年的亲情……她告诉我,平安到达凤凰城后,她一定会和我秉烛长谈,重温昨日,我很庆幸终于有机会能修复往日关系,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谁料到……她却走了……”
凤雅烟抿了抿樱唇,仿佛无声的叹了口气,夜空的繁星感应到她的情绪,竟纷纷陨落,在天际绘出一幅异常凄美的流星雨画面,她淡淡一笑,说:“大概,只有无法挽回的遗憾,才会令你我珍惜得彻底吧!”
目睹着凤雅烟精神世界的变化,阿伦面无表情,那是极度悲哀过后的麻木,不过谁能料到,这个看似漠然的妹妹,竟然对雅玲有这么深刻的依恋之情……
阿伦木然的猜想,她对我所说的话里似乎毫无保留,甚至提到了血统,莫非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已经借幻术进入了我的精神力量,了解了我的一切?
这个疑惑的念头自阿伦脑海里升起时,四周的景物忽然就变了,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大风拂过,绿草随风飘扬,暖阳之下,可以看见群群牛羊在闲悠的游荡,牧羊人正哼唱着熟悉的歌谣,远方的帐篷群边,孩童正在追逐嬉戏……
阿伦心头为之一阵剧颤,尚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他,眼泪差点便又掉了下来,面前所见,正是梦中几度出现的故乡,凤雅烟用幻术完全复制除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将边缘部落再现眼前。
但当他还想细看,景物再次变化,这是一片千里无人烟的黄沙,层层峦峦直到天际尽头,耳边还能聆听到仿如魔鬼哀号的凄厉风声,其中还夹杂着魔兽嗷嗷的尖锐叫声,一队旅人骑着骆驼,从远方的沙坡上走来,那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面有数不清的童年记忆,他看见了那一年那一个时候的父母,还看见了童年时的自己……他们就这么在身边走过,渐渐走向那个命运的陷阱中去……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景色又一次渐渐模糊,阿伦终于用呜咽的声音打断道:“够了,凤雅烟!”他已无需怀疑,借着幻术,凤雅烟已了解了他的一切,那么下一幕,恐怕就是飞龙沙漠那个可怕的夜晚了。
面前的黄沙重新恢复了清晰,不过风像是停了,魔兽也停止了哀嚎,凤雅烟淡淡道:“无论姐姐,还是你我,都像是那个人手下的木偶,他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动着我们,创造着所谓的命运!”
“东帝天?”阿伦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升起这个名字。
凤雅烟已点头道:“对,我的生父,是他缔造了我这最悲剧的生命,也缔造了姐姐和你的悲惨命运,更缔造了现在整个世界的战乱!”
“祖宾大人,要聆听这一切吗?除了我,可能没有人更了解这一切了……因为就在前夜,他情绪失控之时,中了我的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