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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六)

宰执天下 cuslaa 2717 2024-08-23 14:09:51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上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上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上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新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上的眼光和见识,更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更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上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地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地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上来行礼问候。

看到儿女们满是稚气的笑脸,赵顼心中的阴云一时散尽。

赵佣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瘦小一点,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就有些不足之症。远远不及他身边的姐姐那般康健。不过性格沉静,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毛躁好动。

赵佣这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瘦小的身子却套着一身宽袍大袖,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戴在头上,完全是正式场合上的一套仪服。

“今天学得怎么样?”赵顼坐下来问着儿子。出阁读书在即,再过几日就要从内宫中出来,初次亮相在朝臣们面前,由不得赵顼不担心。

“方才给祖母看过了,”赵佣抬头朗声说着,“祖母说好。”

“是吗?”赵顼故作不信,“是祖母疼你,才这么说的吧?”

赵佣不敢反驳,有点可怜地望着高太后。

“是不错。”高太后说道。

“还不再演一遍,让你父皇看看。”向皇后则催促着赵佣。

赵佣站到了内厅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将这几天教习内容表演给赵顼看。

揖拜,恭立,奉酒,退座,动箸,起身,进退有据,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依从礼法,将宴上的礼节掌握到这般水平,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学的了。

当赵佣最后欠身而起,下垂的双手自然收拢在小腹处,下垂的宽袖纹丝不动,整个人静静地肃立在面前,赵顼也不禁点头而笑,“看来当真是学通了。”

向皇后一把搂过赵佣,笑着道:“这孩儿就是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赵顼微笑着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赵顼并不打算让赵佣参与祭天,以赵佣的身子骨,吹上半个时辰的冷风,最轻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之后的宫宴,是必须要上场的。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宫宴这等正式场合,一套礼节也是很折磨人的。如果在宫宴上闹了笑话,在朝臣们的心目中留下不习礼法的印象,日后想要再挽回过来,可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散播,更是不利于日后接掌这个国家。

幸好赵佣的表现还不错,只要在宴会上不紧张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赵顼也不想主持这个南郊祭天。一整套繁琐漫长以至于结束后让人半个月都缓不过气来的仪式不提,光是每次郊天结束后,从国库里面拿出来的三五百万贯用来犒赏百官、诸军的财物,想想都是让人心疼不已。

——一百万贯的财帛,已经可以养上整整两万禁军精锐一整年了。而三五百万贯足以打上一场大战,为大宋自边境的蛮夷手中开拓一州数县之地;或是为一百个指挥的步军官兵准备上全套甲胄、兵械;也足够宫里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了。

即便不谈钱,又有谁愿意在冬天里吹上一整日的冷风?更休提还要斋戒多日;来回都要端坐在寒风飕飕的玉辂之上;到地头后,又要换上几次衣裳,然后独自登上同样寒风飕飕的圜丘,进行初献、亚献、终献等一套持续几个时辰的仪式,而那张黑羊皮所制的大裘,可是一点也不挡风。

郊祀祭天,一次两次还是兴致高昂,为绝地天通的资格而兴奋不已,但三番五次后,可就纯粹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了。

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灭亡了强敌西夏。不祭谢天恩,如何说得过去?赵顼就算是想偷懒,找个借口赖掉,朝臣也不会答应,民间也免不了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谣言出来。

如果这时候有个规模很大的灾害,比如以熙宁年号的十年中的后几年时所出现的大灾,倒是可以以心念万民的理由,将祭天之事给暂停。可赵顼就算丧心病狂,也不敢在心里盼望出现这样的灾难。何况熙宁七年的时候,赵顼也并没有终止祭祀上苍,那时候,他一心倒是求上天和祖宗保佑,早点将那场遍及全国的大旱给结束掉。

怠政,是国事糜烂的先兆。唐玄宗殷鉴不远,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何况还有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在。

总不能将这个责任留给儿孙吧?赵顼瞥了儿子一眼。

只是一套礼节下来,就已经累得赵佣微喘,额头上薄薄地出了一层汗,被皇后向氏抱在怀里,一张小脸也泛起了红晕,赵顼一声轻叹,“要做个好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是坐拥万里疆域,统治亿万生民,但大庆殿上的御榻,坐上去可不是那么舒服,许多事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赵佣似懂非懂,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父皇。

见气氛沉闷起来,高太后开口道:“官家,用膳吧,别耽搁了。”

太后的吩咐改变了殿内的气氛,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在保慈宫进了晚膳,赵顼先行告退。从殿中出来,他问着身后的宋用臣,“今日政事堂谁当值?”

“回官家,是韩维。”

“去跟他说,待辽国告哀使至东京,该怎么做,就依循故事吧,用不着再多上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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