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内有三处盐场,乐安、寿光、日照。盐场每个灶户每年需上缴八大引盐,也就是三千二百斤,这摊平到每日便得将近十斤。有些灶户固然无力完成,但也有些灶户能有结余,于是常常躲过巡检司运出去卖给私盐贩子。对于每年只能拿到八贯形同废纸的宝钞工本钱的他们而言,这竟是仅存的一条财路。
然而,对于寿光的灶户而言,这条最大的财路如今却硬生生被人掐断了。自从寿光王在此建立王府居住之后,那王府豪奴时不时便来转上一圈,纵使他们把盐藏得再好,却始终躲不过那些恶犬的鼻子,那些好容易攒下来的盐每次都被洗劫一空,而且一个大子都拿不到。能逃的灶户渐渐都逃到了外乡,剩下的仍被加倍盘剥,那日子竟是生不如死。
这一日,四匹鲜亮的快马驮着四个衣衫鲜亮的人进了寿光盐场。不少正在忙活的灶丁一看到这些人便纷纷低下头去,较远处的几个年轻灶丁则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切齿痛恨。见这四人跨着腰刀身穿大红袍,一个年轻灶丁便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养的,要真的没了活路,老子干脆一刀捅死他!”
“老德去县里头告状,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真没个结果?”
“三叔,指望告状你那是做梦!听说上回汉王莫名其妙地遇刺,寿光王一怒之下几乎鞭死那个乐安知县,你还指望县太爷能为我们出头?照我说,要么咱们逃离山东,要么拼个你死我活,就这么简单!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佛母慈悲,说能给大伙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
“小声些,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混说!”
三四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见那四个王府豪奴又纵马过来,慌忙低了头装作仍在卖力劳作。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没有挨到鞭子,来人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边看了看问了几句,随即就到了别处瞎逛。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一回的四个人竟是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余盐,更是没有扰乱他们才做了一半的活计,反而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那模样与其说是王府豪奴,反而更像是巡检的官员——而且是那种心绪极好的巡检官员。
四下里兜了一圈之后,四个人便策马到了一处靠海的口子上,用马鞭指指点点着那些正在埋头苦干的灶丁。为首的胡七看了看四下的环境,便苦笑一声道:“这头一次为那位主儿办差事便是这样的事,他真是比袁爷还会使唤人!只不过,若只有咱们这边装腔作势,就能真的吓倒那位寿光王?”
“吓不倒也得试一试!呸,咱们刚刚转这一圈的情形大哥难道没看到?这是人过的日子?这他娘的比猪狗还不如!咱们也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人,想当年挨鞭子的时候,谁不是恨得牙痒痒?寿光盐场全盛的时候一年能产盐七八十万斤,如今才多少?等灶户都跑光了,这就有的是乐子!”
“说得没错,那位主儿都谋划周全了,怕什么!”
其余两人此时也在旁边点头,众人便各自瞅了瞅身上,然后又彼此看了看对方脸上的模样,很快便扬鞭打马又在盐场中转了起来。临到门口时,头一匹马却险些撞上了那姗姗来迟的盐场大使,尽管打头的胡七勒马及时,那战战兢兢的大使仍是被那劲风带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四位上……上官……”
见那大使不过是穿着一件绸布袄,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此时话也说不齐全,那瘦长汉子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沉声喝道:“咱们是汉王府的人,我且问你,这寿光王府是不是派人来这儿提过盐?老实回话!”
那盐场大使上次险些挨了鞭子,这一回有意拖着不露面,直到听说这回来的几个人较为和气,他生怕人家怪罪怠慢,这才无奈地赶来,却没料到人家竟自陈是汉王府的人。因见那全套行头簇新,又是气派十足,他心中顿时再无怀疑,但这回话却支支吾吾无从说起。
要知道,寿光王毕竟是汉王的嫡亲儿子,他倘若说错了话,岂不是一样要倒霉?
挣扎良久,见对方满脸不耐烦,其中两人甚至面色不善地按着刀把,他连忙老老实实地说:“寿光王之前确实派过好几拨人上门提盐,如今盐场中的余盐都给提光了!本月的六百引盐早就押往了都转运盐使司,若是几位大人还要,小的实在没法子,请几位大人下次来……”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汉子呼地一声迎面一鞭抽了下来,登时闭上眼睛不敢避让,然而,他只听到耳畔一声尖锐的风响,倒是没感到身上传来了什么痛楚。战战兢兢睁开眼睛一看,见自己半个袖子已然不见,旁边一个矮胖汉子挥舞着马鞭挽了个鞭花正在冷笑,不禁又吓得缩了缩脑袋。
“寿光王乃是王爷的儿子,想不到这种事情还真的是抢在了前头!若是下回寿光王府再有人来,你就让那些人转告寿光王,说是王爷已经知道了他这些举动,让他好自为之。上一次王爷轻轻发落,这一次他要是再造次,王爷那一关可不是好过的!顺便告诉他,过几天王府会派人过来看着盐场!”
那盐场大使不过是见过寿光王府的几个豪奴,听到这话顿时直打哆嗦,连声应是不迭。待到那四个人纵马飞驰离去,他方才拭了一把额头冷汗。即便是大冷天,他仍是感到自己好似刚刚从水里出来,就是棉袄也能揪出水,那股惊骇劲就别提了。他此时已经是下定了决心,一旦把这话转告之后,他决计不再当这个盐场大使,再这么下去他就活不成了!
当天下午,寿光王府的几个奴仆又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乐安盐场。当知道早上汉王府来了人,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谁也顾不得放恶狗追索余盐,慌忙打了马回去报信。正在“闭门思过”的朱瞻圻一听父亲插手,顿时恨得牙痒痒。
要知道,就为了先前他擅自调动王府护卫,朱高煦在张越走了之后亲手打了他二十棍,又关了他十天柴房。如今王府外头赫然还有几十名天策护卫看着,竟是将他当成了囚犯一般。
面对这种形同软禁的待遇,朱瞻圻本就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轰走了那回话的奴仆,他便把闲杂人等都赶开了去,恶狠狠砸了旁边高几上的一只青花瓶。
“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关就关,朱高煦,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皇爷爷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眼里有没有把我当成孙子,当成儿子!为着一个外人就罚我打我,为着一个盐场就不管我的死活,朱高煦,你别以为我像我死去的娘那样软弱可欺!”
此时此刻,旁边只留了一个容长脸的太监。等朱瞻圻发够了火,他便弯腰收拾了满地瓷片,随即上前劝道:“王爷,兴许只是因为别人在汉王面前进了谗言,汉王才会想到这盐场的勾当。王爷一向都不管这些闲事的,这乐安城内的商铺和其他产业不都是世子殿下管么?王爷不如派人去向世子殿下求求情,不过是万把斤盐……”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竟是被踹飞了出去。虽说喉咙口泛着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味,胸口亦是剧痛难忍,但他连忙顺势伏在地上,不敢再言声。果然,下一刻,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狂燥的咆哮。
“什么世子殿下,你哪只眼睛看到过他帮了我!父王打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骂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杀了母妃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自己也在盐场中盘剥不休,却来管我的事,连这点财路也要给我断了!我这个郡王一年才有多少俸禄,才有多少田地,那些钱够什么吃的!上次打了我二十大板,把我关在柴房里头十天,我差点冻死痛死的时候有谁来管过,这一次又要坏我的事!”
就在这时候,偏外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王爷,世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奉汉王钧旨,让王爷把先前弄到的那批盐解送到汉王府去!”
“放他娘的狗屁!”
朱瞻圻原本就是在爆发的边缘,这时候终于彻彻底底发怒了。多年被忽视被冷落的怨恨,母亲被杀之后的恐惧惊慌,大哥的轻视,兄弟们的冷漠……所有的一切夹杂在一起,顿时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愤怒之中。当下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就重重甩了门外那小太监一巴掌,随即厉声吩咐道:“既然是父王的意思,那就让人送过去!”
见那小太监踉踉跄跄走了,他方才露出了一丝狞笑,重重摔上房门后,他便狠狠扯下了腰间世子朱瞻坦过节时送的那扇囊丢在了地上,仿佛这还不解气一般,又上去重重踩了几脚。紧跟着,他方才气咻咻地来到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拿过一张宣纸,提笔蘸足浓墨便写了下去。
笔走龙蛇之间,他压根没琢磨那口气那语句,只顾着径直洋洋洒洒往下写。临到末了,他方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旋即拿起一旁的郡王大私重重盖了下去。看着那漆黑的笔迹和鲜红的印鉴,他不禁嘿嘿冷笑了起来,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朱高煦,别以为你是亲王就能为所欲为!朱瞻坦,你这个世子若是没了朱高煦的庇护,那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你们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