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皇宫尚未完工时,朱棣起居皆在西宫,如今那大片宫室则是并入了西苑。这里曾经是元太液池以西的隆福宫,最初荒废了多年,自永乐十四年开始修建西宫以来方才重新恢复了昔日光彩,除奉天殿之外尚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仁和、万春、永寿、长春等宫,总计不下一千六百多间房屋,算得上是极其恢宏壮观。
然而,再壮观的地方没有主人,总免不了有些倾颓气象。朱棣搬到紫禁城不过两年多,曾经云集此处的妃嫔宫人自然大多跟了过去,这里就只剩下了些年老色衰的宫婢和不甚得宠的宦官。尽管日日打扫月月除尘,但哪怕是朱棣起居的暖殿和凉殿也显得黯淡无光,更不用说别的地方了。尤其那座时不时便会传来破口大骂的万春宫,更是在口耳相传中成了人们出入的禁地,因为那儿住着传言中已经发了疯的昔日富阳侯。
“这算是什么,猪食吗?就算我不是富阳侯,我娘还是公主,你们就拿这些东西敷衍我?彩鸾,姣凤,都给我滚出来,这里地方就这么大,你们休想躲着藏着!”
在这么一阵尖利的叫嚷喝骂声中,送饭进去的中年太监却是空着手出了屋子,送进去的饭菜仍然搁在那高几上。他很清楚,李茂芳也就是嘴上颐指气使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却最顾性命,每餐必定吃得精光,而被禁闭的郁闷狂躁则是宣泄在了其他的去处。
若是别人犯了这样的大罪必死无疑,但李茂芳母亲是公主,父亲是功臣,如今锦衣玉食,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仍是过得好比王侯一般。两年前永平公主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女进来,去年头里就悄无声息“病死”了,于是又来了如今那两个,可即便这样还是不经折腾。听说那位公主还在张罗着替李茂芳娶妻,这哪里是禁锢,分明是神仙似的享福!
“范酒袋!”
想着想着,那中年太监已经是走出了老远,忽然就听到了这么个声音。尽管最痛恨别人叫这个绰号,但听到这傲慢的声音,中年太监还是乖乖转过了身子。等看清了那个人,他更是不敢怠慢,连忙一溜小跑上了前去,点头哈腰地行礼见过。果然,对方信手就将一封信递了过来,而随着那信封一起交过来的还有一小块白银,喜得他无可不可,慌忙往怀中揣去。
“记着,老规矩,提醒富阳侯看后即毁!”那老太监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随即自言自语地说,“这富阳侯真真是好运气,皇上究竟还是看在外孙的份上,居然还能戴罪完婚。啧啧,那可是张家的姑娘,要不是永平公主苦苦恳求,而且又有婚书,张家还未必肯嫁呢!好了,赶紧去送信,记着别误了事,否则咱家揭了你的皮!”
那范酒袋哪里不知道这送信的酬劳必定不止这么一点,老太监过手必定克扣了大头,但他在西宫当差原本就是精穷精穷,有这么一份补贴也是好的,因此哪怕心里再恨也不敢表露出来,慌忙陪笑着转身去了。提着袍子下摆原路返回,过了那条小道正拐弯时,埋头走路的他一不留神,恰是和迎面来人撞了个正着。这一下撞得他鼻梁发酸脑袋发晕,抬起头就打算骂人,可一认出那是西苑里头另一个惹不得的大太监,他立刻猛地改了口。
“公公恕罪,小的一时没留神,这才冲撞了您……”
“小兔崽子,走路没长眼睛么,这么横冲直撞的!”那太监虽说和范酒袋差不多的年纪,但骂起人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直到看见对方长跪于地连连求饶,他这才哼了一声,弹了弹袍角站起身来,又没好气地狠狠踹过去一脚,可目光随即就定格在范酒袋的右衽,“你衣襟里头那是什么,拿出来我瞧瞧!”
“小的哪有什么东西!”
范酒袋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襟里头的那封信露出了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然而,还不等他再设法辩解几句,对面的人就上前直接伸手到他怀中把信取了出来。那大太监低头瞧了瞧,眉头一下子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掂了掂那份量,他忽然转过身去,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照了一会,旋即才背转身来,随随便便地把那封信塞进了范酒袋怀中。
“以后再送这种东西的时候小心些,别以为所有人都像咱家这么好说话!哼,老戴倒是聪明,知道从这上头捞钱……”
看到那个大太监一甩袖子扬长而去,范酒袋犹自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等那人完全不见了影子,他登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取出那封信又瞧了一眼,确信东西还好好的,他少不得仔仔细细把信贴身藏好,这才一手撑地爬了起来。经历了这么一场突变,他再也不敢耽搁了时辰,慌忙往万春宫方向跑去,进了里头,寻着正主儿把东西转交了,他立刻溜之大吉。
送来的饭菜李茂芳还丝毫没有动过,横竖这是宫中的温火膳,食盒底下的特制夹层中铺上一层烧热的银骨炭,一个时辰之内也不会冷却,他自是乐得做一番饭前消遣。只是,得到母亲捎带进来的信,他就把寻欢作乐的兴头丢到了一边。粗暴地推开了浑身赤裸的彩鸾,他三两下拆开了封口,取出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
尽管掩不住喜色,但他还是压抑住了心头兴奋。唤人拿来一个铜盆,他立刻用火石点燃了信笺和信封。直到这两样东西在铜盆里全都化成了点点灰烬,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竟是大笑了起来。然而,只笑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就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咬牙切齿。
四月十七就是皇帝的万寿节,要是能够在那时候让皇帝回心转意,他说不定不但能顺利娶妻,还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了那时候,张越,你就等着瞧吧,咱们之间没完!
起初和范酒袋撞在一块的那个大太监一路疾走,等到了西宫一处少有人路过的僻静地方,他方才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学了三声猫叫。不一会儿,一处房子背后就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二话不说上得前来,上前低声交谈了两句,便随手塞了一样东西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隐没在了黑暗中。日光之下,那太监手中的东西恰是闪动着黄澄澄的光芒。
京城松树胡同的大德绸缎庄如今生意越发红火,虽说是主营来自江南的丝绸杭绢等等,但由于后头的东家手面大,潞州产的潞绸、兰州产的姑绒、定州产的刻丝、成都府产的蜀锦、南京应天府产的绉纱……林林总总的绸缎应有尽有,自然是从早到晚顾客盈门。这绸缎庄乃是里外两重院子,里头是库房和伙计所住,中庭内间的正房是账房重地,闲人决不许出入。
这会儿账房里头算盘声音打得震天响,但左下首交椅上坐着的林沙却在反反复复看着手里那封信。终于,她将那信笺塞回了封套中,这才笑道:“当初我跟着公主那么多年,别的手段也就罢了,偏这一手字学得惟妙惟肖,别说是李茂芳,就连公主自个也完全认不出来。好在里头递出来的消息,公主想的多半就是此事,看到了我假造的这一封决不会起疑。”
“招揽了你这么一个手下,我倒是省心省力多了。”
袁方当初不过是瞧中了林沙的坚定心思,还有她的旧日经历,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她派上了大用场,因此往日刻板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一闪即逝,他也不去接那封信,而是若有所思地说:“永平公主既然确实想借万寿节生事,那么从此事上做文章就容易多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心思毕竟还细密,李茂芳却是个草包。”
“对付草包自然是最容易的,您就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林沙绝口不提袁方为何会忽然想起那一对母子,只是欠了欠身,姣好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对了,大人可知道,因为海寿去年从朝鲜带回来了十几个美女,如今皇上夜夜无女不欢,不少大臣都颇有微词。公主为了让皇上同意他去探视李茂芳,精心挑选了一批美人充作戏班优伶献给了皇上,若是此事让大臣知道了……”
“此事不用理会,太子殿下看不惯永平公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后不会放过。”袁方却打断了林沙的话,旋即举重若轻地问道,“那毕竟是你的昔日旧主,你就不存任何香火情?”
“既是旧主,也是寇仇。”林沙平日在袁方面前总会掩去少许精明和偏执,此时却是冷笑了起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在范家为她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到头来她只是惦记我是否真死了,恐怕知道我没死还会捅我一刀。时至今日,大人还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你。”袁方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巾帼不让须眉,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女子,你又不是例外。只不过,既而为人,有什么事放不下那也是理所当然,就是我也是一样。林沙,闲下来的时候好好想想,除了不甘,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才是你活在这世上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