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昔日朱棣在南京时曾经数次北巡,但昔日毕竟与如今大不相同,因此无数人都死死盯着此次的随员。当随行文武大臣的名单公诸于众的时候,人们便发现,一应人等竟是和从前的差不多,并没有多少新鲜面孔。
勋贵之中囊括了安远侯柳升、阳武侯薛禄、保定侯孟瑛、宁阳侯陈懋、兴安伯徐亨等等侯爵伯爵,文官之中则是包括杨荣、金幼孜、郭资、李庆等人。由于随军人等皆支一月粮草,再加上又只是沿长城巡视而不是远行塞上,因此对户部的压力就小得多。至于留守京师的则是除了太子朱高炽和一众文官之外,由成国公朱勇坐镇京营,兼掌中军都督府事。
由于八月就是顺天府乡试,三年一度的大比,因此众多士子早就云集京师待考,如今北巡的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这些莘莘学子们的好一阵热议。此次是北巡而非北征,调用的民夫自是有限,但酒楼饭庄上仍有人在那儿历数这些年的国库开支,一片挥斥方遒的架势。
自然,在这些激昂的声音中,更多的人则是抓紧有限的时间打听主考官的喜好来历,苦练自己还不够纯熟的书法,抑或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四书五经,希冀能一举考中,博得来年会试的机会。
张家大院中这几天又多了一位客人。顾彬直到近日方才好容易从都察院请出了假,但由于杨荣忙着随军的事无暇顾及他,他索性直接到这里找张赳和方敬一同备考。原本那两个人就是破题做文章没完没了,如今更是成天辩得昏天暗地,仅有的一点空闲也都用来悬腕练字。相比顾彬和方敬一呆一憨,张赳还有娇妻帮忙打点考具,却是辛苦之中别有温情。
这天乃是临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由于次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赶往贡院,因此张赳自是早早回了房,一进屋就看到了那个硕大的三层考篮。他下场大比过两回,对此物自然是并不陌生,只以往都是母亲冯氏打点,如今却换成了妻子,他不禁觉得有些恍惚。
“都是三嫂和我一起商量着备办的东西。这是文房四宝,这是自家做好的干粮饽饽,这是米,这是鸡蛋,这是各色米糕,都是秋天不容易坏的。还有,这是特制的水壶,是用来烧水喝的,多亏三哥提醒过,否则到时候你只能喝冷水,岂不是容易生病?哎呀,我还忘了放护身符,那是前些天我特意去大庆寿寺求的……”
居丧尽哀尽孝,这是礼法,因此尽管之前借吉成婚,但郑芳菲这一年多来也就是新婚和张赳同过房,夫妻俩温存归温存,却谁也不能有所逾矩。这会儿张赳听妻子不停地嘟囔着,一会儿又想起这样,一会儿又记起那样,脸色红扑扑得异常可爱,忍不住上前一把揽住了她,轻轻亲了亲她。见她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他却仍然没松开手。
“我又不是第一回下场的人,你准备的这些已经绰绰有余了。我那手艺带上一口铁锅去干什么,我甭管做什么都得做糊了!如今这天气,多准备两件衣服就好,否则那一个大包袱也带不进去。芳菲,你放心,当初成婚的时候没能让你风风光光,这回我一定考中!”
“嗯,一定考中!”郑芳菲娇俏地点了点头,随即就踮起脚给张赳整理了一下领子,忽然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才笑嘻嘻地往后跳开了,“我在家等着你的好消息!”
夫妻俩玩闹了一阵,这才醒悟到屋子里还有丫头,连忙双双往旁边看去,等发现两个大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们的脸上才尴尬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少爷,少奶奶,三少爷来了!”
听到张越来,张赳不禁本能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扫,看见没什么破绽,这才笃定了些,一把拽住了要往里屋躲避的妻子:“三哥必定是为明天的考试来的,他后天就要走了,正好咱们一块见他。再说了,你费心思准备了那么久考具,这会儿一躲开,他去夸谁?”
“什么去夸谁?”
张越正好从门外进来就听到这半截话,顿时开口问了一句,等看到这夫妻俩手拉手站在一块,他不禁莞尔,因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也罢,我就说两句话,转眼就走。”
瞥见郑芳菲闪电一般地挣脱开了张赳的手,讪讪地屈膝问好,张越就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考篮,然后才把背后的包袱移到了前头。
“其它东西我之前也都对你说过,没什么好再嘱咐的。贡院号房的事情我替你们三个打点过了,断然不会分到那种漏雨阴湿光线不好的地方,想必也没人敢发给你们什么黑心的蜡烛。但京城这秋冬常常会刮大风,号房毕竟有一面是敞开的,所以我就多备了这两方镇纸。不是值钱玩意,砸了也不心疼,用来应试正好。此外,这里头还有一方油布,不是为了让你补天棚,是为了下雨时挂在前头挡雨的。”
张赳参加过乡试,但河南与顺天府毕竟不同,因此见张越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拿出了好几样简单实用的东西,哪里不知道这必定是特意去打听过,顿时连连道谢,随即就想到顾彬和方敬。他还不及开口询问,张越就又笑着点了点头。
“小七哥和小方那里我刚刚才送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一个是亲,一个是客,总得先顾着。小四,好好考试,别压力太大,考试这玩意,考的不单单是能力,还有运气和心志。”伸出双手按了按张赳的肩膀,张越不禁沉默了片刻,随即又开口吩咐道,“你这顺天府乡试我不担心,但另外一件事我却得嘱咐你。”
“三哥,什么事?”
张越瞅了瞅四周,虽然除了郑芳菲之外并没有外人,但他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招手示意自己的那位弟妹过来,低声嘱咐她在外头看着,随即就把张赳拉到了空无一人的里屋。沉吟良久,他便把声音压得更低。
“此次北巡虽说是皇上决定的,但保不准有什么意外,毕竟,一旦有变就是震惊天下。你和大哥二哥一块呆在京城,安全是安全了,可一定得注意各方动向。大哥二哥都是没什么心计的人,但我知道你却还会思量。不论是遇到什么惊人的事,都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是你偶尔得知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和你三嫂好好商量,或者去找大伯娘,你可明白?”
多年读书,又在国子监呆了这么好几年,张赳自是领悟了张越的言下之意,脸上顿时变得煞白。好一阵子,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见张越把手伸了过来,他呆了一呆就握住了,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三哥放心,家里有我!”
有了这承诺,张越自然放了心。其余的不说,张赳这小家伙还是极其聪明伶俐的,一旦有了事情,必定不会像张超张赳这么冲动,更何况那是武安侯郑亨的女婿,隔壁那家在关键时刻也能派得上用场。成国公朱勇那里他已经让王夫人提过醒了,锦衣卫牢牢盯着山东那边的动静,倘若这样还能捅出什么乱子,那么就是天意了!
顺天府乡试开考的这一天早上,贡院门口自是热闹非凡,哪怕是路过贡院的官员看见这一幕,也无一例外地想到了自己当初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情景。只是,当他们通过那条崇文门大街,通过长安左门进入皇城的时候,那一丝情绪的悸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一日,也是皇帝御奉天门下诏北巡的日子。于是,这个晚上,也就成了更多人的不眠夜。张越前一夜交待了张赳,然后又和张超张起很是交待了一通,这天便偕杜绾一同宿在了杜家。他的岳父兼恩师此次和杨士奇一同留守京师辅太子,责任不可谓不重。
“皇上点了你随行并没有别的意思,大宁是皇上下令弃的,如今也是皇上下令收回的,这一点你切记,你的建言不过是一个契机。”
“杨荣金幼孜三次随行,次次都是参赞军务,将士们已经习惯了他们转述圣旨,也就是说,在某些时候,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要大于领兵勋贵!”
“内廷宦官虽然是以司礼监为首,但司礼监太监侯显未归,刘永诚郑和王景弘等人全都留在京师,此次随行的只有御马监少监海寿,据说皇上身边还换了近身内侍。关键时刻,这些内侍的态度兴许比勋贵更重要。”
“英国公是你的大堂伯,更是镇守大宁的主将。此次皇上带三万精锐随行,必定会有人忌惮他那两万大军。英国公是聪明人,但若是遇上要紧关头,万一他有所迷惑,你一定记得提醒他,不要争功。他已经是禄米三千石的世袭国公,上升的地步几乎没有了,所余的不过是名头而已。”
杜桢一向冷面,平日即便提醒张越也是只言片语即止,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般说这么多,因此慑于那种断金截玉的口气,张越竟是老半天才反问道:“岳父,若是以你看,此行到大宁,可会遇到鞑靼出兵袭扰?”
“大宁只是目的地,皇上最初必定会在塞上游弋,倘若没有军情,才会率军前往大宁,所谓的筑城不过是说说而已,三万大军劳师到大宁筑城,岂不是笑话?其实,若不是当初丘福全军覆没,以皇上的个性,前几次也不会每次都是三十万大军结阵而行,必定是大军直接冲阵,或是寻找鞑虏主力决战……鞑靼出兵不无可能,你多多留心也就是了。不说这些了,总之,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个缘由。”
杜桢一向平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虽说得皇上信赖,虽说出身名门世家,但还算不上什么关键人物。要命关头,千万别一着不慎当了人的棋子!”
张越顿时愣了一愣,随即便郑重其事地一躬:“我明白了,多谢岳父指点。只是您在京师也请小心,毕竟,皇上是多年打熬下来的好筋骨,前头三次北征各有艰险,最后全都平安回来了,反而留守京师的人时而因故加罪。即便是如东里先生那般不日即赦,也实在是让人担惊受怕。您已经进出了锦衣卫大牢两回,岳母就算是再刚强,也禁不住再来一次。”
自从朱棣重设锦衣卫,大臣若有罪几乎都是下锦衣卫狱,大理寺刑部从来无权干涉,都是皇帝金口玉言直接决定。因此,但只见各路大小官员在大牢里头进进出出,每一年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杜桢前几日才在翰林院遇上了因上书言三大殿火灾而被下狱,如今刚刚放出来的李时勉,深悸于其花白的头发,这会儿听到张越的话,他自是点了点头。
“我两次入狱,说起来都是自找的,如今只要小心即可。那两回你上天入地想了无数办法,这一回要是再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差遣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别说你岳母,就是绾儿也得埋怨我这个父亲。这种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放心,决不会有第三次。”
这一天恰是八月十四,滚圆的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辉,满天星斗将大片星光洒了下来,映照得四下里异常亮堂。张越走出杜桢的书房,眼看快要到自己和杜绾住处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院子的门里头有呢喃自语的声音。他好奇地走上前一看,就只见那空地上背对自己站着一个仰天看月亮的人。认出那是小五,他就没有惊动她,只是驻足了片刻。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可为什么这个中秋节偏是大伙东一个西一个……月亮,你一定要保佑万大哥平平安安……唔,顺带也保佑姐夫平安吧,反正姐姐也一定会这么求你……”
听了这顺带两个字,哑然失笑的张越便索性不再惊动她,又继续往前头。他此行不比万世节,在千军万马之间,如果没有什么大意外,那么应该是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