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杨士奇爱提携后辈,金幼孜喜结交士林,杨溥没事就是写文章著书,杜桢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面不理人。这是张越之前在英国公府小坐的时候,王夫人当笑话说给他听的,但也传言过于夸张,裘氏虽说不是那些长袖善舞的诰命,逢年过节却都会上这里拜会坐坐,送的往往是亲手绣的帕子亦或是做的点心,她也很喜欢这位和善慈厚的妇人。
于是,阔别两年多又来到杜家,张越熟门熟路进去,到了里间就看到裘氏正在亲自带着小五安箸摆饭,杜桢和万世节正坐在一旁说话。见着他来,万世节抢先笑道:“我就说吧,元节既然说了,就绝不会不来,只不过他这个大忙人总得先拜会了各方神仙才会安心坐下来吃这顿饭。来来来,元节,见面礼赶紧拿来,我好拿去哄孩子!”
饶是小五刚刚还笑语张越身家丰厚,此时看见万世节涎着脸直接上去讨要见面礼,也不禁为之气结,趁他从身边走过时悄悄用筷子敲了他一记,又没好气地说:“就算要也得抱着正哥过来,哪有你这个爹爹越俎代庖的?老大的人就是没个正经,怪不得官升不上去!”
“娘子,升官发财那是元节干的,至于我么,只要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就够了。岳父,您说是不是?”万世节笑嘻嘻地看着杜桢,见岳父大人闻言莞尔,他更是理直气壮地向张越伸出了手,“元节,无论是广东还是交阯,都是好东西最多的地方,你就看着给吧,什么宝石、象牙、角雕、香料,你尽管拿来就行!”
面对这么个死皮赖脸的家伙,张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递了一个锦盒过去,又恶狠狠地说:“这是给我那外甥的,虽说我家端武没回来,可你那份见面礼也不能少,还得预备好另一份!”
“知道知道,早预备好了!”
万世节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又眨了眨眼睛说:“那金锁片是我亲自挑的纹样,又写了两句吉祥话,找了家妥当的金银铺打的。至于这锦囊和里头的肚兜可是我家娘子的手艺,要是哪里的线头不好,你千万多包涵。”
“万世节!”
听到后头那一声气咻咻的叫嚷,万世节连忙缩了缩脑袋把东西塞进张越手里,随即把那锦盒捧到了小五面前,轻轻掀开一个角,见里头是一只嵌宝镶珠的金项圈,又有其他用于抓周的小玩意儿,他少不得对小五耳语道:“看见没有,他一来,咱们的东西都不用备了!”
这一对夫妻的嬉笑玩闹张越看在眼里笑在脸上,随即又上前见过了岳父岳母。等到饭菜都上齐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用过了饭,裘氏知道三个男人必定有事要说,遂借口抱孩子过来给张越瞧瞧,母女俩一齐出了门。她们这一走,杜桢放下了茶盏,万世节也收起了戏谑之色。
“虽说洪武年间定的规矩是选官不拘资格,但自永乐洪熙到如今,资格渐渐成了极其要紧的关节。你任过知县,当过郎中,转过应天府府丞,升过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虽说在广东布政使上头不满一任,但毕竟是从征过交阯,论及资格,入部为侍郎已经足够了,如今要紧的只在哪一部。我看皇上的意思,是因为你曾在兵部多年,有意授你兵部侍郎。”
这是此前王瑾就传过的口信,因此张越听杜桢这么说,并不觉得意外,但仍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皇上固然如此想,但这事情仍是有些不妥当。我在兵部历武库司职方司郎中,确实是升迁部堂的必经路子,但大堂伯毕竟掌过中军都督府,等到二伯父回京之后,虽也只得荣养,但少不得会挂上都督之职。如此一来,若我再进兵部,恐怕会谏者如云。”
“元节你既然知道,咱们就放心了。料想只要皇上铁了心,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就是兵部尚书张本,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对了,这次你回来了,我却要走了。”
万世节见张越满脸惊讶,便无可奈何地说:“我虽之前在草原上头担惊受怕了一回,但终究是多半时间都泡在京里,一直没任过外官,而且之前又是翰林庶吉士,走的就是正经的京官路子。这一次也不是外放,是奉命去奴儿干都司理军务。之前于廷益上了那一本,镇守奴儿干都司的中官亦失哈恰巧被人告了,部堂阁老们顺水推舟,我自然不得不走这一趟。”
“奴儿干都司?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在关外天寒地冻的,你可小心些!只不过,等你这一次顺利立功回来,就能闲上一阵子了。你若是要升官,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脱不了这三个地方!”
“哼,清闲才好,现在想想,还是当年当庶吉士的时候最是逍遥,只要读书就成!”
两个女婿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洒脱开朗,杜桢瞧着不禁觉得自己多了两个儿子,心里欣慰得很。此时见两人浑然忘了自己,竟是斗起了嘴,他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一咳嗽,张越和万世节齐齐闭嘴,两人立刻正襟危坐了起来。
“好端端的话题,不知道给你们俩岔到了什么地方。外头都说你们是国之栋梁,你们这两个栋梁不碰面还好,一碰头就成了活宝!”杜桢板着脸说了一句,终究还是笑了起来,因放缓了口气说,“世节去奴儿干都司,且慎重一些。这些年那里一直很安定,女真诸部无不臣服,亦失哈是有功之人。若是有贪赃情弊,查归查,但不要因他是宦官就存了偏见。”
说到这里,杜桢神色更是严肃:“阉宦不是正经官途,不能由其擅权非法,但也不能因他们亲近皇上,就因此而一棒子打死。如今朝中多有官员欲要借着于廷益的上书,一举杜绝阉宦干涉政事,但就好比奴儿干都司那种地方,骤然换上新人,焉知就一定能治理好?而比如出海的神威舰,新人就能比得上郑和王景弘?再说得严苛些,文官之中就没有贪赃枉法?”
这种就事论事的语调,张越和万世节都是第一次听见,此时连忙欠身应是,心里都不无钦佩。毕竟,休说朝中,就是天下没有重文轻武之见的士林,也已经很少了。而离开两年多的张越再听师长教诲,更是觉得心中有了底气。
“就在两天前,英国公曾经向皇上进言,说是自古开国以武,治国以文,这是历朝历代的至理,但各朝覆灭之因,不是因为天子不掌兵,就是因为武事衰败兵败如山倒,所以建言让皇长子自小习兵事,又举了皇上为例子,请挑选各家适龄子弟伴驾。而部堂阁院的大臣们争的是能够教导皇长子,哪里愿意让勋贵子弟自小就能亲近皇嗣,因此自然是竭力反对,这也已经吵了几天了。只是事关重大,消息尚未传出来。”
尽管今天回来之后也听说了不少消息,但这事情张越还是刚刚知道,第一次听说的万世节也大吃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张越就低声说:“历朝历代以来,开国多半是马背君主,之后的皇帝则多半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信的是仁义礼智信,这军权兵事自然是不甚了了。大堂伯能够建言此事,绝非是为了自己。当初太宗皇帝教导皇上,便是从练兵府军前卫开始的。”
万世节讥诮地一笑:“可是,永乐朝虽说管事的是文官,终究及不上勋贵的二十年风光。如今好容易主导朝事,又怎会放松?一旦没有兵事,勋贵很快就会高高供起来,再过上几十年,还有几个能打仗的人?等到了那时候,再从底层择选军官,这真正掌兵的人就会全部被压在底下,当初宋时可就不是如此?”
瞧见万世节从讥诮到激愤,张越只得丢过去一个眼色,这才让他闭上了嘴。这时候,杜桢方才又开口说了另一番话,讲的却是内阁几位大学士之前才分了职司。内阁虽尊,品级却是近年来刚刚上升的,所以和六部虽不差着品级,却还差影响力。为了说话更有底气,杨荣便建议各人拣最熟悉的抓着。于是,杨士奇分了礼部,杨荣分了兵部吏部,杨溥分了工部,金幼孜分了刑部,杜桢分了户部。这看上去就有肥瘦的差别,但由于只是在处置上有偏重,下头六部并不受管辖,也只是内阁那几个人自个知道的隐情而已。
“这么说,我临走前还得去见见杨学士。”万世节抓了抓脑袋便笑道,“蹇夏也就算了,若是让别的尚书知道岳父你们竟然这么分,恐怕得人人自危,谁愿意让内阁爬到头上?”
“这只是杨勉仁的盘算,他的心气高,谁也不愿意在这上头和他过不去。老万你还好些,我以后若真是入了兵部,恐怕少不了和人打交道的机会。”
翁婿三人又商议了一阵,因杜桢又吩咐奴儿干都司的事,万世节便重重点了点头:“岳父大人放心,我有数了,此行必定会小心谨慎。元节,你这回可得加把劲,别让岳父大人失望了!”
瞧见万世节冲着自己挤眉弄眼,张越不由没好气地回瞪了一眼,随即也没什么二话,冲着杜桢一笑:“多年在外头奔波,以后就能留在京师多听听先生教诲了。”
男人们的长谈之后,裘氏和小五终于姗姗来迟,却是把孩子抱了过来。瞧见孩子一点都不认生,冲着自己张牙舞爪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不禁大是喜爱,笨拙地抱了抱孩子,又捏了捏那粉嫩的面颊,这才交还给了旁边虎视眈眈的万世节。
“小名就叫正哥?”
“没错,小五说,别的不指望,只希望孩子长大之后能成个正人君子,所以自然就叫正哥。”万世节也不管小五的白眼,随即笑眯眯地对张越说,“听说你家里头仿佛又要添孩子了?倘若是女儿,咱们俩做个儿女亲家怎么样?”
张越自个就不喜欢盲婚哑嫁,哪里肯这么冒冒失失就把女儿的终生大事给办了,赶紧以儿孙自有儿孙福为由,把事情推给了缘分。而小五也不乐意万世节的独断专行,把人拎到一旁教训了老半天,然后才笑眯眯地上来说,等到来日孩子大了,若是彼此确实相合,那会儿再做亲不迟。听到这话,平日不干涉儿女辈事情的杜桢也是点头赞同,裘氏更不消说了。
及至万世节和小五带着孩子回去,张越又留下来多盘桓了一会,这才告辞回家。如今已经是过了夜禁的钟点,但京师达官显贵多有晚间拜客的,因此路上遇见巡夜的更夫亦或是五城兵马司的军士,凭着一个张字便可畅通无阻。沿路太平无事,但他不欲大晚上在街上晃荡逍遥,一直等拐进了武安侯胡同这才放慢了速度,在家门口就着灯笼的微光下了马。
“少爷,大老爷和四少爷来了。”
下午去拜访的时候,张信和张赳父子都不在,冯氏也只是淡淡的,因此张越并没想到这会儿两人竟会一同过来——他和张赳的兄弟情分自然深厚,但对于大伯父张信并不亲密,张赳过来看他这个哥哥份属平常,张信这个长辈亲自过来做什么?
想到这里,张越进府的时候,脚下步子自然而然慢了一些,详详细细向高泉询问了张信张赳什么时候到的,如今安排在哪儿,可有说什么。高泉一一答了,又斟酌着说:“小的瞧大老爷忧心忡忡的模样,仿佛是心里搁着有事,四少爷也有些不太自然。恕小的多嘴,大老爷四少爷这一回过来,恐怕是有事相求。”
大约摸准了来意,张越也就不再想那许多,笑着让高泉把落锁等等事情交给别人,先去休息,这才径直去了外书房。一进里头,他就看见了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父子俩都是一身莲青色绉纱衣袍,瞧着极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两年不见,张信比当初苍老了许多,张赳却是身量又拔高了些许,脸上已经不见了曾经的稚气。
彼此见过之后,两边都少不得客套,随即张越就笑吟吟地问起了张赳在翰林院的进展。得知他在庶吉士的季考年考中都是优等,如今正在选官,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又勉励了几句。直到他问完说完,张信方才顺势带过了话题。
“我也是傍晚回来才知道你回来,打发人一问,又听说你去了杜家,想着你大约快回来了,就拉着你四弟一块过来。你年纪轻轻,这次重任压肩又立了大功回来,实在是不容易,我们这些老骨头是比不上了。”尽管极想立刻把事情说出来,但张信又拉不下长辈的面子,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才把心一横说,“我改授武职之后,原本是授了锦衣卫指挥同知,但如今兵部进言说锦衣卫武职虚衔太多,请择优除授实职,据说,我不日要除授四川都指挥佥事。”
见张信脸色很不自然,显然是刚刚这番难以启齿的话让他相当尴尬,张越不禁心中嗟叹。再看看张赳站在那里局促得无所适从,他只得含含糊糊岔过了话题。毕竟,就算他想帮忙,也得好好忖度,否则贸贸然答应下来却无从下手,岂不是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