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起身,却不急着抬头,端坐好后双手结印,口中轻轻唱诵起一段吉祥咒,祈赞大活佛。
博结面露笑容……打从心底深处泛起的尊敬,这就是他喜欢乌达的原因了。
密宗传承千载、吐蕃建国百年,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或许还稍逊于大燕,但也早就成为当世大国,远非南理可比,高原上兵强马壮、圣城中人才济济,大活佛身边有的是可担大任的精干角色,但他最宠信的两人中,就有面前这个乌达。
乌达是大活佛的近侍弟子,不过他的样子……皮肤干枯、满面皱纹、眉毛花白目光浑浊,少说也到古稀之年了,徒弟看上去比着师父要大上二十多岁。
其实乌达才三十多的年纪,但他有早衰恶疾,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或许就是因为随时都可能死去,所以他才会如此虔诚,修不到今生、就去修行来世吧。
不止早衰活过三十,乌达身上还有另一桩奇迹……
因为怪病,乌达还是娃娃的时候就顶了一张中年的脸。旁人把他当成了怪物,将其赶出家园,小娃在高原上游荡着,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一只路过的商队意外在行程中发现濒死的娃娃。商队首领是个善良人,救下了乌达。问过他的经历人人吃惊,高原上的冬天风雪残暴,没有装备就是大人也必死无疑,凭着一个身患重症的小娃娃,竟然能撑到现在。
半个月后,随商队行走的小乌达忽然昏迷高烧不退药石无效,就在众人以为他重病发作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又靠着惊人的生命力活了过来,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一次原本目不识丁的娃娃,清醒之后竟然能开口唱诵出一篇篇圣王礼赞歌,词调清晰歌声响亮,从调子到音韵全都无可挑剔……
高原上自古就有‘神授歌者’的传说,大都是小孩子,一场高烧之后,被神灵护法圣王开启智慧门,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倒背如流。几乎每过百多年,就会有神授歌者出现,被信徒视为大如意吉祥。
小乌达的事情震惊了所有人,有好事者还去探访过他的故乡,等到了地方才发现,昔日家园早已被暴雪埋没、无一生还。由此事情也变得更加离奇了,信徒中风传着两个说法,一是家乡驱逐小乌达,受到了神罚;另则是家乡本就不详,但神明庇佑让小乌达提前离开免于受灾……不管哪种版本,都和神佛脱不开干系。
事情越传越广,最终为柴措答塔宫获知,大活佛降下法旨,传召小乌达入圣宫觐见,更开恩将其收做近侍弟子。随后二十多年里,乌达表现出众,做事精细干练,和他的年纪全然不相符,这倒不难解释,神授歌者开启智慧门,岂是凡人能相比的,再加上他那份无法作伪的虔诚,深得大活佛信任。
反复三遍吉祥咒结束,乌达终于抬起头:“恩师唤我何事?弟子尊请法旨。”
大活佛摇了摇头:“没有法旨要传,唤你来是想问问,七七法会准备得如何了?”
法会浩大,博结座下亲信各有职责,乌达负责的则是大活佛最最重视的部分:外使。
密宗佛法盛行于高原,但并不是说外域就没人信,最简单的,南理就有大批苦修笃信密宗,大燕和草原上也有不少信徒,七七法会之际,各地信徒都将云集而至,此外还有汉境禅宗的重要人物到访。
对于普通的信徒,大活佛没兴趣听,乌达也不会啰嗦去讲,他只挑拣最重要的人物:“南理方面,以妙香吉祥地为首,百余位禅宗高僧道贺,带队的是无鱼师太。”
“那位转世尊者不来么?”
“据说无艳尊者得神云兆,正在闭关参悟。”施萧晓不来高原,总要有个理由,乌达将妙香吉祥地给出的理由如实转述。
博结无所谓地摇摇头,毕竟,比丘尼无鱼的分量已经够重了。
乌达继续呈报:“域宗上师云顶活佛也随无鱼师太一起,届时此人如何处置,还要请师尊旨意。”
“不用特殊对待,对别家活佛如何礼遇,对他也一样就是。”博结冷哂了下:“你这边不用做什么,他的事情,我已经吩咐基恰堪布。”
基恰堪布不是个人名,而是个职位的称呼,宫中主官之意,地位与汉家皇宫中的主理大太监相似,不过柴措答塔宫里没有女人,所以基恰堪布用不着净身,是健全人。
活佛提到的这位堪布大人,地位与乌达平齐,是博结最信任两人中的另一个。
乌达点点头,换过了话题:“燕,二十一座须弥禅院尽出代表,先汇聚于睛城,再由雷音台光明院首座天弘法事带队,到圣城观礼。”说完,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天弘是燕国师的十七弟子,现在燕国地位颇高。”国师门徒不少,本来轮不到‘阿十七’当红,但燕子坪遇到伏在前、九月八睛城暴乱再后,精英弟子伤亡惨重,新一轮被提拔起的弟子,十七勉强算是出色的。
待师尊点头后,乌达继续道:“另外,燕国师已经秘密启程,会比着大雷音台僧众早到几日。”
燕顶秘访柴措答塔宫之事乌达一清二楚,待燕顶入境后也会是乌达安排行程,全程加以照顾。
乌达一桩桩说着有关七七法会的外史到访,不过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鲜的,大活佛听得有些无聊,摆手打断了他,换了新话题:“鬼呢?现在如何了?”
负责七七法事的外事事宜只是临时的差事,打鬼才是乌达身上的重任,乌达应道:“鬼藏于东疆,偃旗息鼓,蓄势待发。”说着,乌达深吸了一口气:“另有一事,正要向佛主程秉,有些蛛丝马迹,不过没能找到切实证据……燕国师似乎和鬼徒有联系,若属实则燕人包藏祸心,不可不防。”
大活佛并不吃惊,而是忽然笑了起来:“能查到盛景和望谷在联络?不枉我看重你,你很好。”
乌达不知该如何回应,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或许是刚才面条吃得高兴心情不错,或许是觉得时机已到不用再对心腹隐瞒什么,博结道:“有什么疑惑,问无妨。”
得了师尊允许,乌达胆子大了许多,心里又琢磨片刻,把问题归拢了下,开口道:“一年前鬼徒开始集结,藏身东疆,半年工夫集结完毕,自以为神鬼不知……弟子愚钝,求佛主解惑:大好机会为何不打?”乌达一直在主持追击反贼之事,但望谷精明,多次围剿都被他逃脱,这次好不容易探出对方的集结地,乌达曾向老师请令准备秘密调兵加以清剿,不料大活佛吩咐他不要去理会。
博结并未回答,而是开口反问:“仅此而已么?”
问题含糊,但乌达能懂,又沉声道:“再就是燕国师与我境逆贼有牵连,其心可诛,师尊为何、为何……弟子难解圣意。”
两件事都问到了点子上,博结痛快给出了答案:“盛景和尚与望谷联络,是在帮我做事;鬼徒逆贼集结南疆,这次也不是要犯上作乱,他们在准备强袭大燕。”
燕国师什么身份,会替大活佛博结做事?吐蕃反贼连自己活命都难,发了失心疯去攻大燕?完全不靠谱的两件事,大活佛说得理所当然,乌达根本无法理解,表情迷惑目光茫然,望着师父,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去。
大活佛却不再解释什么,站起身来笑道:“功课时间到了,随我下去吧。”
乌达立刻扫去迷茫,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师父心中有数便足够了,神情又恢复虔诚,并没有急着起身,真正的尊敬永远与惶急无关,再次大跪、施礼后,才缓缓站起。
博结不着急,但也没等他,待乌达站起来的时候,大活佛已经走到大殿门口了。很快,浩荡钟声传遍圣山,七层神殿中所有僧侣,全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进入大殿修行功课……
就在柴措答塔宫响起之际,睛城中也震响暮鼓,天色已晚。
除非特殊时期,平常里无论昼夜,睛城都不会封闭四门,沉沉暮色之中,一支来自吐蕃、已经交办货物完成生意的商队,刚刚办过出门手续,正有序穿过睛城西门。
国师就在商队中,未易容。他的脸孔也没办法易容,不过不碍事,他有办法让境内所有过往盘查都通融、不来检查,这就足够了。
国师的车厢中,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很年轻,看上去二十年纪,长相普通到没办法再普通,除非长期相处,否则总也没办法记住他的样子……
透过生冷惨白的面具,国师的目光也显得有些阴森:“明白了?”
稻草神情轻松,没有太多的拘束,直接摇头:“不明白。”
目光的阴森引面具而来,国师腹语的语气里带了笑意:“哪里不明白?”
“哪都不明白,吐蕃的事情完全把我搞糊涂了。”稻草笑了,伸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但是没关系,现在先不问,我跟在师伯身边看着、想着,总会想通的……万一还糊涂,再向您求解。”
花小飞继续去参悟那扇门,临行前把徒弟留在了睛城给国师帮手。燕顶挺喜欢这个晚辈,这趟高原之行,带上稻草一同前往。
“很好。”国师点了点头,本待闭目养神,不料稻草的话还没说完:“不过……吐蕃的事情可以先不问,但那笔钱,您总得给我说明白了吧?”
说着,稻草显出了心疼的神情:“那么大的数目啊,拿出去白白喂狗……还不如给我呢!”
腹语中的笑声异常沉闷,国师微笑摇头:“那些钱你也先不用问,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先看下去再说。”
稻草还想说什么,忽然车子微微一震,就此停了下来,一位随行从外面将车帘撩开一线,恭敬道:“师尊,有个少年人拦路,手上有您赐下的信物,说要请您法驾相见。”
此时车队已经离开城门一段了,日落西山天色全黑,城郊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国师也不多问,身形一晃飘然下车,随着弟子去见拦路之人。
拦车的也是国师弟子……身份最隐秘的弟子之一,小虫子。
关心则乱,国师明显一惊,挥手屏退左右,小虫子则一言不发,转身向路旁密林中走去。
很快国师就放松下来了,跟在弟子的身后,他见到了景泰。小虫子仍是不说话,对着师父和皇帝分别一礼,默默退到外面去守护。
国师微笑:“你怎么来了?”
“送、送……送送你。”回答时,景泰的牙齿打颤。盛夏时节,别人热得恨不得把自己的人皮都脱下来,景泰却冻得嘴唇青紫、浑身发抖,他便装微服而来,没办法身裹重裘,否则比着穿龙袍还要更引人注目。
景泰深吸了一口气,想压住寒颤,不料却冷得更厉害了:“这趟危险,千万小心。”早就嘱咐过的话,皇帝还是忍不住再说一次,国师想开口,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景泰笑了,长得丑再加上脸皮都被冻僵了,所以笑容很难看:“不用担心,我没事……你走吧,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国师仍不知道说什么,再做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皇帝,随后转身便走,虽然没用上武功身法,但燕顶走得很快,自己离开的越迅速,他就能越早回去暖和宫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