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城,杨氏土司府。
尽管从明初开始,播州杨氏所世袭的职位就被称为宣慰使,其府衙的正式名称也叫做宣慰司,但当地人还是喜欢照着过去的说法,把它叫做土司府。
杨氏家族从唐朝末年成为播州统治者至今,已经有700多年的历史。其间土司府几经迁徙重建,传到杨应龙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座占地百余亩,由上百座建筑物组成的庞大宫殿了。不过,了解播州情况的人都知道,这座美仑美奂的土司府并不是杨氏家族真正的老巢,他们的巢穴是在离播州府30里的龙岩山中一座名叫海龙囤的城堡。土司府这个地方,只是杨氏在太平时节享受荣华富贵的地方而已。
此刻,在土司府的前议事厅中,正在召开重要会议。杨应龙端坐在大殿正中的土司位上,两边上首的座位上,坐着他的弟弟杨兆龙、两个儿子杨朝栋和杨可栋,再往下则是他的心腹文官和武将等,共计二十余人。
杨应龙用目光扫视着一屋子的亲信,沉声说道:“各位都已经知道了吧,贵州巡按陈效奏报朝廷,历数了本王的二十四项大罪,要求朝廷严惩,现在的朝廷也举棋不定。大家商量一下看,我们当如何应对。”
杨兆龙问道:“兄长,我们每年给朝中重臣送去那么多孝敬,现在遇到事情了,难道就没人替我们说句话吗?”
杨应龙道:“何恩这个逆贼,向朝廷举报了本王在海龙囤屯兵之事,让万历起了疑心。这种事情与寻常的事情大不相同,朝中那些重臣,也要想法子把自己摘干净的,谁还敢出面替我们说情?不过,有几个朝臣在一旁敲边鼓,述说本王的功绩,让万历犹豫不决,这也算是他们还有点良心了。”
杨应龙自封的大将军张让抱拳奏道:“千岁,现在朝廷对此事的意思是什么?”
杨应龙其实只是一个土司而已,但他自己封自己为王,让部属都称他为千岁,连他的儿子杨朝栋也被称为“后主”,何恩等人向朝廷举报杨应龙有谋反的意思,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杨应龙道:“据京中传来的消息,朝廷现在的考虑有三。其一,将播州改土归流,隶属重庆府,这是叶梦熊这个老贼出的主意。”
“改土归流,想得美!”
“他朱家还没得天下的时候,播州就是杨家的,凭什么改土归流?”
“叶梦熊这个老贼,打播州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得找机会教训教训他!”
杨应龙话音未落,下面的亲信们就鼓噪起来了,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像是自家的娘们被叶梦熊给潜规则了一般地愤怒。
所谓改土归流,是从明代中期就开始推行的一项政策。所谓土,就是土官,是指少数民族地区世袭的官员;所谓流,则是指流官,是指由中央政府直接委任的官员。在明初,由于政府对边疆地区的控制能力有限,因此任命了大量的土官,代替中央政府对地方实施管辖。在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土官的权力十分强大,几乎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把所管辖的地域经营成了一个个国中之国。
从明代中期开始,政府逐渐认识到土官制度带来的隐患,从而开始推行改土归流的政策,逐渐收回土官的权力,改派流官前去统治。一些势力较弱的土官,无力与中央政府抗衡,只能接受这个政策,让出权力,自己当个富家翁。但像杨应龙这种拥兵自重的土官,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朝廷也不敢轻易地削他们的权力,所以他们一时还未受到改土归流政策的影响。
这一次,由于播州司的张时照、何恩、宋世臣等人向朝廷举报了杨应龙有谋反的嫌疑,被朝廷抓住了把柄,因此以叶梦熊为首的一群官员便提出了将播州改土归流的建议。其实,叶梦熊等人也知道,不削弱杨应龙的势力,在播州搞改土归流是不可能的,他们提出的这个建议,与其说是一个提案,还不如说是一个假信号,是用来试探杨应龙的反应的。
“不要吵,听千岁接着往下说。”杨兆龙喝令道。
众人安静下来,杨应龙继续说道:“这第二条,就是要本王离开播州,到重庆或者贵阳去对簿公堂。”
“千岁到重庆或者贵阳去,那岂不是羊入虎口?到时候谁是谁非,都是朝廷的人说了算,咱们可不能去。”部属娄国嚷嚷道。
“如果本王拒绝去对簿,那就是第三条,朝廷要派兵前来进剿了。”杨应龙说道。
“进剿就进剿,跟他们拼了!”另一名大将军何汉良狂妄地叫道,“当年蒙古兵那么厉害,不也拿我们播州没办法?大明官兵那个鸟样子,咱们播州兵以一当十都不止,只要咱们严守各处关隘,管保让官兵有来无回。”
张让道:“到时候咱们还可以调集生苗和黑脚苗的土兵来助阵,惹毛了我,我自提五千精兵,就能够血洗重庆府。”
众人在那叫嚣武力的时候,杨朝栋站在一旁不吭声,只在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杨应龙扭头看了看杨朝栋,问道:“朝栋,你有何看法?”
杨朝栋道:“父王,依孩儿之见,当下我们还不到和明军决一雌雄的时候,这个时候激怒朝廷,为时过早。”
听到杨朝栋发话,众亲信都滞了一下,娄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后主何出此言,难道后主觉得咱们播州军打不赢明军吗?”
杨朝栋笑道:“娄叔,明军疲弱日久,我播州军士勇悍无比,若是一战,我军当有十成胜算。”
“那后主的意思是……”娄国诧异道。
杨朝栋道:“娄叔可知群狼噬虎的说法?这明军虽然疲弱,但奈何其有数百万之众。若我军以现在的实力与明军开战,我们纵然能够战胜一队或者几队明军,若源源不断地增兵,我军又当如何应对呢?”
“不管他们来多少人,我们守住各处关隘,他们岂能进得来?”张让说道。
杨朝栋道:“我们守住关隘,自然可以挡住明军。可是我们自己的交通也被阻断了。届时粮食、盐、铁等物无法运进来,围困日久,我军就不战而溃了。”
“这……”娄国、张让等人无语了,他们都是从短期的战事着眼来想问题的,哪里有杨朝栋想得那样长远。播州这个地方,山高林密、易守难攻,这是优势。但与此同时,其弱势也非常明显,那就是粮食不能自给,铁、盐等货物需要从外界运进来。如果明军围而不攻,围上十年八载,播州还真就崩溃了。
何汉良问道:“那依后主之意,我们当如何应对呢?”
杨朝栋道:“此事如此重大,岂是我一个年轻人敢妄言的?父王英明睿智,对此事必有周全考虑,我等只要照着父王的意思去做就是了。”
众人心里都暗骂了一声,不过脸上谁也不敢表现出来。明明是杨应龙叫大家出主意的,转了一圈,又说杨应龙英明睿智,不需要众人出主意了,这不是逗大家玩吗?
杨应龙对于杨朝栋的说辞没有什么异议,他点点头道:“朝栋所言有理,咱们现在实力还不够,在此时与朝廷撕破脸,为时尚早。今日请诸位来,主要是向诸位通报一下此事,大家心里有个底,遇事勿慌。
我想好了,改土归流一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要我们坚持住,朝廷一时半会也拿我们没办法,此事议上十年八载也是可能的。
对簿公堂一事,我准备允下来,不过,我只赴蜀而不赴黔。四川巡抚李尚思前几日还行文与我,要我派播州兵协防松藩,这个时候,他是不可能与我为难的。到时候,我答应替进行寻一些大木,交些赎金,料想就可以脱身了。”
“千岁不可行险啊。”娄国道,“重庆知府郑濂是个滑头,听说他与叶梦熊也有来往,万一到时候他对千岁发难,可就麻烦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千岁不可以身犯险。”
“成大事者,岂可畏惧这小小的风险?”杨应龙道,“如果朝廷要对我不利,你们就挑动苗人起事,让朝廷看看,离了我杨应龙,他们有何办法平定苗疆。”
“此事包在末将身上。”张让拍着胸脯应道,他在杨应龙手下是专门负责联络苗人的,当地喜欢寻衅滋事的苗人称为生苗和黑脚苗,张让和这些苗寨的头人都有联络,随时可以煽动他们叛乱,给明廷制造麻烦。
“至于说应对官兵进剿一事,大家也要抓紧了,各处的军囤都要抓紧加固,多多囤积粮草,以防不测。此外,要严防奸细,以免官兵摸清了我们的底细。”杨应龙说道。
“说起奸细,卑职倒是想起一事。”娄国说道,“前些日子,卑职听到好几处的土人传言,说山里来了一群勘舆师,还说是在山里找煤什么的,不知此事是否有些蹊跷。”
“找煤的勘舆师?”杨应龙眉头一皱,“你有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是什么来路?”
娄国摇摇头道:“卑职也只是听说,若非千岁今日提到严防奸细,卑职还真想不到这头上去呢。”
杨朝栋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娄叔,你告诉我是哪里的土人传的消息,我这就带人去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