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皇帝,万历身边的名士数不胜数,什么样的学问他都接触过,不管是否精通,至少可以说是见惯不怪了。然而,苏昊现在向他讲述的这些东西,却是他闻所未闻的,这些知识一环扣一环,逻辑上严格自恰,让人一听就知道不是寻常的江湖骗术,而是成体系的一套学说。
根据野史记载,万历也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苏昊说的东西,他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却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些学问有着极高的价值,如果能够把这些学问用于国家的治理,必定能够收到令人惊喜的成绩。
“苏昊,你有这样的才学,为何不想着报效朝廷,却甘愿去做一个商人呢?”万历带着几分不满的情绪问道。他此次来见苏昊之前,已经听李龙说起过苏昊与董天章、杨来祯等人合伙做生意的事情。从他这个位置来看,做商人当然是一件非常没出息的事情了。
苏昊呵呵一笑,道:“黄兄有所不知,苏昊因为与宫里的人略有走动,所以犯了众怒,已经成为朝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当今圣上原本是想重用在下的,现在也碍于形势,对在下不闻不问了。”
“呃,这个……”万历的脸有点红了,他就是苏昊说的当今圣上,苏昊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身为皇帝,被一群大臣逼得不敢去提拔一个自己看中的人,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苏昊,你是知道的,这朝中的大臣都是国家的栋梁,若是离开了他们,天下之事就无人能管。当今圣上虽和他们有些意见相左之处,但出于大局考虑,也不便太过苛责他们。所以,重用你一事,就只能暂时搁置了。”万历悻悻然地向苏昊解释着。
苏昊道:“无妨,一人的荣辱,如何能够与国家大事相比。苏昊虽然学识浅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苏昊只是觉得,圣上和朝臣之间,为了一些微末之事就争得不可开交,实在是有些太过儿戏了。”
万历脸色有些不悦,他斥道:“苏昊,你这话大胆了。圣上与朝臣争的事情,乃是我大明之国本,如何能说是微末之事呢?”
苏昊正色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立储之事,毕竟只是涉及到君王的事情,如何能够与社稷及黎民百姓的福祉相提并论?为储君之事而闹得朝廷不能正常运转,这是置天下百姓于何地?黄兄说朝臣都是国家的栋梁,怎么这些栋梁成天不去琢磨如何改善百姓的生活,眼睛只盯着皇帝的那点家事呢?”
“苏昊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万历无语了。
其实,苏昊的这些观点,与万历自己的想法是颇有几分相似的。在万历看来,册立太子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家事,根本不劳众臣操心,更不用说以如此咄咄逼人的方式来强迫他做决定。如果在万历面前坐着的是首辅申时行等人,估计苏昊的这番话,万历自己就能够说出来,而且会说得比苏昊还要尖锐。
但换个角度,当苏昊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万历却只能部分地表示赞同。谁当太子,关系的是由谁来继承他的皇位,也关系到哪位妃子未来会成为后宫里最尊贵的太后,这个问题,对于万历来说,也还是非常重要的。想想也是,如果这事真的不重要,万历又何苦与朝臣们这样苦斗呢?
“苏昊,你觉得当今圣上是个圣明君主吗?”万历换了一个话题,对苏昊问道。
如果苏昊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万历,那么他如何回答都是可以的。但在知道了眼前就是万历之后,苏昊就不敢胡说八道了。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黄兄此问,恕苏昊无法回答。千秋功罪,向来都是只有后人才可以评说的,当今圣上正当年少,未来还有大展宏图之时,苏昊此时如何能够枉加评议?”
“大展宏图?”万历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想法在几年前他是曾经有过的,那时候张居正刚死不久,初掌大权的万历心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理想,想成为一位千古明君。然而,这几年与朝臣们的争斗,让万历感觉到一种无奈。没有大臣们的合作,他的政令甚至出不了紫禁城,再美好的理想,又有何用呢?
“苏昊太过天真了。”万历说道,“治国之事,不是光靠皇帝一人就能够做到的,需要的是朝臣们齐心协力。以我之见,当今朝中重臣,成天苟苟营营的,不外乎都是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哪有人愿意做事的。有这样的一群朝臣,圣上就算是想大展宏图,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苏昊道:“事在人为,什么事情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呢?据苏昊所知,我大明并不缺乏想做事的官吏,只是没有人给他们创造一个做事的环境罢了。如果能够把这些想做事的官吏提拔起来,替换掉那些只会说三道四的腐儒,我大明中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你说的想做事的官吏,可包括你苏改之吗?”万历饶有兴趣地问道。
苏昊点点头道:“当然包括我。虽然苏昊本领有限,只能做一些小事,但成千上万愿意做点小事的人汇集在一起,就能够做成一些大事了。”
万历问道:“那好,苏昊,若是圣上重用于你,你觉得你自己能做一些什么事情呢?还是做你的老本行,探矿吗?”
苏昊摇摇头,说道:“苏昊可不只是懂探矿。在家乡的时候,苏昊曾受知县韩文所聘,担任了县衙里的工房师爷。韩知县是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官员,从善如流,支持苏昊做各种事情。苏昊不才,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在全县推广省柴灶、改良红壤、兴修水利,也颇做了一些事情。虽然有些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到成果,但苏昊相信,这些事情最终是能够造福于百姓的。”
“你详细说来听听。”万历说道。
苏昊于是便把自己在丰城县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一遍,万历听罢,瞠目结舌道:“有这等事情,为何我竟不知?”
作为皇帝,万历对于各地的情况都有所了解。但苏昊在丰城县做的这些事情,却没有传到万历的耳朵里去。在他看来,苏昊做的这些事,岂止能用神奇二字来形容,尤其是苏昊说在罗山修水库的事情,更是让万历觉得不可思议。水利问题一直都是国家的大事,工部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银子去兴修和维护水利工程。可是听苏昊说来,丰城县建一个蓄水百万立方丈的大水库,竟然也能够如此简单,这简直就是逆天的事情了。
“呵呵,黄兄想必是大福大贵之人,如何会有暇顾及这些小事。”苏昊笑道,“不过,以苏昊看来,有些小事如果做好了,效果并不见得小。就以苏昊在丰城县推广的韩氏灶来说,如果能够推广到全国所有的农家,光薪柴的耗费就能够减少一半,这京城周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出现大片的荒山了。”
“苏昊,若朝廷委派你在全国推广这韩氏灶,你可能做到?”万历脱口而出,全然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路人甲,而不是皇帝本身。
苏昊非常聪明地没有去挑破万历的穿帮,他微微一笑,说道:“只要是对苍生有利的事情,苏昊都愿意去做。不过,这推广韩氏灶的事情,其实用不着苏昊来做,丰城县衙的工房书吏戴奇,就足够承担起此事了。”
“一个小小的县衙书吏,承担当事未免不合适。”万历皱着眉头说道,他可不像苏昊那样对政治一窍不通,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从一个县衙里提拔一个书吏来管全国的省柴灶推广工作,光是朝臣们的口水就能够把戴奇给淹死了。别说戴奇,就算是苏昊自己,如果一下子爬到这样高的位置,恐怕也是坐不稳当的。
“这就是我大明政治的弊端啊。”苏昊说道,“凡事只讲出身、讲资历,最终弄一群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进内阁治国,国家怎么能够不暮气沉沉的?老人自然有老人的长处,但进取心不足,也是他们的特点。如果不能及时提拔一批中青年官吏,我大明哪有什么生气?”
“你说得对。”万历连连点头,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对于内阁里那些动辄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也的确是烦透了。这些老头说不得碰不得,动不动就来一句“老臣乞骸骨”,好像皇上成天惦记着要把他们那把老骨头拿去炖汤一样。以万历的心性,他更愿意自己的臣子都像苏昊这样朝气蓬勃、充满激情。
“苏昊,今日与你交谈,朕……呃,在下收获良多。你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你就好好回去耐心等着吧,几天之内,在下必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万历说道。
“苏昊谢过黄兄。”苏昊站起身,向万历恭恭敬敬地长施一礼,然后就退出了包间。
在离开德福楼的时候,苏昊才想起来,自己这一趟,光顾着和万历聊天,把本来的事情给忘记了。李龙叫他来德福楼,可是说要请他吃饭的,结果,他连水都没喝几口,就被万历打发走了。
这算哪门子事情啊!苏昊欲哭无泪地腹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