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清晨,一名来自皇宫的宦官,改头换面造访了雍王府,见到了目前在雍王府主持大局的幕僚张启功。
片刻后,张启功亲自将这位宦官送至了府门外,在不动声色地塞上一封银子后,委婉地说道:“日后,还请公公多多照看。”
那名宦官假意客套了几句,最后心满意足地带着那封银子乘坐马车离来了。
“还有最后一日……么?”
看着那辆马车离去,张启功凝起了眉头。
忽然,他感觉身边多了一人,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雍王弘誉的宗卫长周悦。
“是宫里的人?”周悦询问道。
张启功点了点头,解释道:“是内侍监的公公。”
周悦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是童宪的人,还是冯卢的人?”
他很清楚,内侍监有两位大太监,且两人所代表的势力是不同的。
“应该是冯卢的人。”张启功微皱着眉头说道:“童宪乃陛下的心腹,这时候按理来说是不会派人前来提醒的。”
周悦愣了愣,随即表情古怪地说道:“难道在陛下眼里,这也算是一种考验么?”
说罢,他见张启功转头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殿下还是不肯出书房,先生有何主意?”
张启功沉思了片刻,说道:“让在下与殿下好好聊聊吧。”
说罢,他转身走入了府内,周悦快步跟上。
片刻后,张启功便来到了府内的书房,只见在书房外的庭院里,站满了雍王弘誉的宗卫们,还有府上的府卫、家仆们,只见这些人满脸忧愁,长吁短叹。
“让在下与殿下好生谈谈,尔等且退下吧。”张启功吩咐道。
听闻此言,庭院内的诸人皆转头看向宗卫长周悦,见后者点头,遂陆陆续续离开了庭院。
见此,张启功迈步走上台阶,推开书房的门扉,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在书房内,雍王弘誉携抱着一只酒坛,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骤然间,他感到面前一阵刺亮,这才意识到又有人闯入了书房。
“出去。”雍王弘誉用手遮在眼前,低声呵斥道。
张启功视若无睹,站在雍王弘誉面前,淡然说道:“殿下,闹了这许多日,您也该闹够了吧?”
说罢,他转头打量着书房内,见书房内但凡可以被破坏的物什一概被破坏,致使满地狼藉,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雍王弘誉已逐渐适应了屋外的照射进来的光亮,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张启功。
见此,张启功遂用脚在地上拨划了几下,将一些酒坛的碎片扫到一旁,随即就地坐了下来,轻松地说道:“这十几天,朝中格局大变……”
“我不想听这些。”雍王弘誉当即打断道。
听闻此言,张启功笑了笑,说道:“听不听,那是殿下的事,但在下必须讲,因为这是在下身为幕僚的职责。”
说罢,他就要张口继续方才的话题,却见雍王弘誉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了,出去吧。”
张启功闻言也不动怒,点了点头,随即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似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在下得寻下家了,要不去阳翟看看好了……”
听闻“阳翟”二字,雍王弘誉面色顿变,寒声说道:“你要投奔赵弘璟?!”
张启功闻言笑道:“雍王殿下方才不是已将张某逐出王府了么?既然如此,张某就是自由身了,当然是想投奔谁,就投奔谁……说起来,襄王弘璟当日的手段,张某还是有些佩服的。”
“你敢?!”雍王弘誉寒声喝道。
张启功淡淡一笑,拱手作揖道:“雍王殿下珍重,或许下次再见面时,张某就是雍王殿下的敌人了。”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走。
“站住!”雍王弘誉喝止了张启功,在深深看了几眼后者后,仿佛妥协般说道:“本王收回方才的话。”
听闻此言,张启功微微一笑,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开口说道:“既然殿下恢复了在下的幕僚职务,那么在下就得履行作为幕僚的职责……”说着,他便开始讲述近十几日朝中的变化,气得雍王弘誉恨不得将怀中的空坛丢在这家伙的脑袋上。
然而没想到的是,张启功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牵动了雍王弘誉的心神:“……赵弘礼,离开大梁了。”
“……”
听到这句话,雍王弘誉张了张嘴,随即怅然叹了口气:“是嘛……自记事起到如今,我与他斗了二十几年,想不到最后,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他去哪了?”
“据说去了陈留。”
“……”雍王弘誉的脸庞顿时绷了起来,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眼神亦变得锐利了几分,但是一眨眼之后,他又恢复到了之前那颓废的模样,苦涩问道:“是去了陈留施氏么?”
“应该是。”张启功平静地说道。
雍王弘誉沉默了片刻,随即问道:“那日之后,陈留施氏……有何反应?”
“大爷(施融)这几日隔三岔五便来府上求见,至于二爷(施奋)与三爷(施亮),对殿下似乎有些意见……”
“是嘛。”雍王弘誉自嘲道:“是因为我不曾出席母妃的丧事?”
“母……妃?”
张启功微微一愣,随即迅速接话道:“多半是了。”
雍王弘誉眼中闪过阵阵痛苦之色。
他哪里是不想出席施贵妃的丧事,他只是依旧无法释怀,在施贵妃过世之前的那一幕,每每回想到“母亲”捧着长皇子赵弘礼的脸庞,一边咳血一边哭求“对不住、我的儿”,他就感到心口阵阵紧缩,浑身冒汗,让他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陈留施氏……近几日的处境不好过吧?”雍王弘誉低声喃喃询问道。
张启功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殿下也知道,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宫内的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事发之后,陈留施氏的处境难免就变得有些微妙,想来大爷(施融)这些日子频繁拜访府邸,也是希望能尽量弥补……”
“……”
雍王弘誉沉默着,一言不发。
陈留施氏,在过去是他的鼎力支持者,亦是雍王党的绝对核心世族,其次才是雍王弘誉的妻族“酸枣崔氏”,但前些日子因为襄王赵弘璟揭穿雍王弘誉其实是王皇后所生之子后,陈留施氏在雍王党的地位便变得有些微妙,虽然不能说是一落千丈,但也不像以往那样声誉兴隆。
毕竟这个时代还是相当看重“亲份”的。
想了想,雍王弘誉沉声说道:“叫周悦派人将大舅请来府上吃酒,我看谁敢再嚼舌根!”
张启功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这事并不着急,当务之急在于,殿下您对那个位置,是否还心存念想。”
雍王弘誉闻言面色一滞,随即脸上露出几许茫然之色。
在他的记忆中,自记事之后,施贵妃便开始对他灌输着“取代东宫太子”、“成为大魏君王”的想法,不可否认他也雄心壮志,但归根到底,他“想要成为大魏的君王”的想法,却是受到施贵妃的熏陶,并且其本质,是为了让母亲成为“整个大魏最贵不可言的女人”。
可如今发生了这种变故,雍王弘誉心中也颇为迷茫,就仿佛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见雍王弘誉不说话,张启功也不催促。
足足等了有一炷香工夫,就见雍王弘誉幽幽说道:“除了那个位子,我还剩下什么?”说罢,他舔了舔嘴唇,低沉地说道:“待等我坐上那个位置,想来就再没有人,能阻止我将赵弘璟大卸八块了吧?”
听着雍王弘誉那杀机深沉的话语,张启功低了低头,轻声说道:“只要您成为……制定‘规矩’的人”
“很好、很好。”
手扶着墙壁,雍王弘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眼睛发直,喃喃说道:“成为制定规矩的人……今后,由我来制定规矩!”
“……”瞥了一眼雍王弘誉,瞧见那双冷漠而毫无波动的目光,纵使张启功都微微感觉后脊一寒,下意识地低下头。
但随即,他心底便又泛起阵阵莫名的兴奋。
相比较以往,张启功感觉今日的自家殿下,终于具备了作为君王的威势,叫人不敢直视。
当日,陈留施氏的大爷施融,受邀来到了雍王府。
当看到是雍王弘誉亲自接见他时,施融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毕竟,虽然当年他们乃是舅舅与外甥的亲份,关系极为亲近,但如今发生了那样的事,谁还能保证陈留施氏仍然能够得到雍王弘誉的重用呢?
但没想到的是,雍王弘誉却坦率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母妃依旧是母妃,你依旧是我的舅舅,只要本王还在,陈留施氏就不会衰败!……前些日子,我痛心疾首,不敢面对母妃的过世,故而不曾出面,还请舅舅莫要见怪,日后,我会日日供奉母亲的灵位,向她乞求原谅。”
施融感动地无以复加——雍王弘誉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夫复何求?
“舅舅且在府上稍歇,待我入宫一趟,回来与舅舅喝酒。”拉着施融的手,雍王弘誉笑着说道。
“入宫?”施融微微一愣,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古怪,但没敢细问。
正如施融所猜测的那样,雍王弘誉今日入宫的目的,就是前往凤仪殿,见一见那位王皇后。
那位,他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