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仆役端上来这道饼,金黄酥脆,外焦里嫩,既不是中原流行的汤饼(其实那就是疙瘩汤),也不是是勋“发明”的烙饼,分明是烤制而成,而且饼面上还撒着很多黑色的颗粒物。
杨阜瞧是勋注目此饼,只当他没有见识过,伸手一指:“此胡饼也,上所缀者,胡麻也。”
是勋心说我读书少,你别蒙我,这分明就是馕嘛,还什么胡麻,分明就是芝麻嘛。不过估计这年月两物的学名大概就是“胡饼”和“胡麻”,为传于西域胡地,故得名也。
根据是勋前一世对古书的阅读,无论胡饼还是胡麻,都应当是在张骞通西域之后传入中原的,可能并非当时即传,但到了汉末,怎么着也该有啦。可是他在许都和安邑极少见到胡饼,可能是因为并不符合这年月士大夫的饮食习惯,所以未能广为流传。至于胡麻……芝麻,是勋自从习得榨油之术以后,便即四处寻访——菜油、豆油总有腥气,哪比得上麻油来得清香啊。然而虽说芝麻早入中原,但种植范围还比较小,加上榨油技术运用亦不广泛,主要用如香料和药材,顶多也就能寻摸到几小把而已,用以榨油,也不知道够不够两三滴的……
不想今日在允吾城内倒得见此二物了,也算惊喜。
当下即以手撕了胡饼来吃,佐以薄酒,饼中本有奶、盐,也不必要别的佐餐小菜了,用得甚为香甜。等吃完了,再舔尽手掌上的芝麻,不禁抬起头来询问杨阜:“金城流行此饼乎?或有胡麻为植否?”
杨阜摇一摇头,说这种胡饼也就吃个新鲜,并未广为流行,至于胡麻,并无种植,都是别处贩过来的啊。于是告诉是勋,说自己跟吕布麾下大将张辽关系颇为融洽,前不久张文远攻取酒泉郡,自郡府中得一胡厨,及胡麻等西域香料数十斛,派人送来金城为赠。今天将出来,特为给侍中尝鲜耳。
是勋说可惜啊,才仅仅数十斛,若待吕将军重开西域都护,到时候商贾辐辏,得此异域殊物,估计就要容易多啦。
提到西域问题,姜叙突然一正容色,严肃地问是勋道:“魏公乃时致信吕将军,诱以西域都护事。吕将军并与吾等云,愿效定远之功,初即侍中所建言也,有诸?”是你煽动吕布去定西域的吗?
是勋点点头:“确有此事。”
姜叙微微颔首:“吾知侍中此计,为使吕将军目之于西,而不及于东,乃不为朝廷害也,然非久长之计。远方殊域,得之难守,弃之可惜,战端一开,延绵不绝。天下终将一统,凉州不外王化,而使凉州之卒以戍轮台,此劳民费财之举也,昔孝武皇帝因之罪己。前车可鉴,侍中三思。”
在目前的情况下,你把吕布的注意力引向西域,以免为朝廷之患,这是一条妙计。但同时也必须考虑到日后,战端开启容易,再想结束就难了,等到天下大定,凉州彻底归从朝廷以后,就必须断绝跟西域的往来,以免耗费民财,勤劳民役,反而使国家背上了不必要的沉重负担。想当年汉武帝就是因为久征匈奴,并服西域,导致财穷力竭,所以晚年下了“轮台罪己诏”,全面收缩防线。咱们可不能等到车临深渊,才仓促勒马啊。
是勋闻听此言,先是一愣,随即不禁笑出声来。姜叙看到他是这种反应,赶紧致歉:“料侍中已有成算,正不必叙妄言也。”你早就有终止经营西域的计划了吧,倒是我多虑了。
其实是勋心里想的是:所谓凉州上士,也不过尔尔,这年月的士大夫眼光还真是短浅啊。算了,正好大家聊得开心,而且日后凉州的政策还需要这票地头蛇来主掌,我不如趁此机会,给他们好好上一课吧。举起杯来喝一口酒,润润喉咙,然后开始背书——
“遭值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
“于是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兴造甲乙之帐,落以随珠和璧,天子负黼衣,袭翠被,冯玉几,而处其中。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及赂遗赠送,万里相奉,师旅之费,不可胜计。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管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财力竭,因之以凶年,寇盗并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绣杖斧,断斩于郡国,然后胜之。
“是以末年遂弃轮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且通西域,近有龙堆,远则葱岭,身热、头痛、县度之厄。淮南、杜钦、扬雄之论,皆以为此天地所以界别区域,绝外内也。《书》曰‘西戎即序’,禹即就而序之,非上威服致其贡物也。
“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与汉隔绝,道里又远,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盛德在我,无取于彼……”
这一大段话,出自班固的《汉书·西域列传》,大致意思跟刚才姜叙说的差不多,说那种远方异域,“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武帝强要勾通,结果导致“民力屈,财力竭”,晚年被迫下“轮台罪己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
阎行读书少,听着有些迷糊。杨阜、姜叙之属则都是西州上士,家雄族大,多土富金,必有不少藏书,兼之志向广大,读史比读经多,《汉书》这种经典的著作,那也是全都通读过的。他们听着听着,都不禁面露微笑,还以为是勋要说:人班固早就说明白了的道理,难道我会不懂吗?难道我读的书比你们少不成吗?
谁想到才刚背完典籍,是勋却突然面色一沉,把话锋一转:“按此文也,乃知班孟坚(班固)文章魁首,唯雕镂耳,识见与马子长(司马迁)不可道里计。”班固的见识太浅陋啦!
杨、姜尽皆皱眉,可是这话终究是从名满天下的是勋嘴里说出来的,他们却并不敢等闲视之,也不好当场驳斥。就算是勋也是当今的文坛魁首,他直接站起来说班固文采不行,必将贻笑大方,可是他说班固见识不足,那就有得商榷了——终究班孟坚是文学家、史学家,还算不上是位政治家啊,是勋却勉强可以荣此冠冕。
姜叙急忙请问:“吾等鄙陋,请侍中教诲。”
是勋说成,咱们且从头讲起:“昔孝武皇帝初募张骞,为通月氏以夹击匈奴也。骞去十三岁始归,云西域诸国皆病匈奴之暴,乃能通之,可断其臂。以是遂通西域,屯轮台。以班孟坚意,匈奴既遁,西域乃无所用,所贡殊方异物,唯充内庭,使天子奢靡耳,无益国事,是言当罢……”
杨阜、姜叙连连点头,旁边阎行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学样,表示您说得没错,班固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是这个意思——通西域是为了击匈奴,而当匈奴不足为汉之大患以后,再背西域这个包袱就没有啥意义啦。
是勋轻轻摇头:“其实不然。异域远国,固无以郡县之也……”直接吞并西域是不可能的——“然亦不可轻弃。何以言之?要在有二。”说着话开始掰手指头:“其一,西域虽多雄山、旷漠,绿洲间足可立国,财并富饶,若有以吞之,乃可威胁中原,如昔之匈奴也。定西域实安凉州,安凉州是固关中——阳关以东,并无险塞要隘,一马可抵陇关,安不可虑?”
过去的匈奴也好,后世的鲜卑、契丹也罢,都能够通过骑兵远征轻松控制西域,从中获取财力,乃可威胁中原。而且一入阳关,直到陇上,几乎无险可守,因而西域失,凉州必危,凉州丧,关中动摇——“与其御敌于关中、陇上,何如御之于国门之外?”
姜叙点点头,说:“侍中所见诚远,然恐得不偿失……”你说得确实有道理,西域在政治上、军事上,乃是凉州的屏障,但问题要维持这个屏障,财政压力实在太大了啊——“乃如三岁儿童舞刃也,未及伤敌,乃恐自伤。”
是勋心说霸着那么辉煌一条丝绸之路,你还怕啥财政压力?果然中国传统士大夫就知道跟土地里刨食了,就这方面和普通农民没啥区别。看起来不光我今天得给你们上课啊,找机会还得好好地写一篇文章出来,系统地阐述对外贸易问题——“伯奕所言,乃在吾之二也。定西域,复都护,非孝武皇帝末年贫弱之源……”
于是现编一则寓言故事以解其事:“昔有翁临终,传其子百亩肥田,云其中有十万钱也。其子不识稼穑,乃募工日夕翻之,期得埋钱,三岁不得,家徒四壁,遂恨其父诳也。于是售之邻人,得钱十千,邻人耕之、获之,不三岁而所得粮价十万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