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人财路甚过杀人父母,陈克听说过这句话。他认为这话对也不对,对于中国的地主阶级以及后裔们来说,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耐人寻味。
在新中国的历史上,革命的经济政策建立在“土改”的基础上。全面没收土地后再进行分配。旧有的土地所有制彻底覆灭之后,旧有的社会制度也随之覆灭。
陈克生长在二十世纪末期,他开始对政治有了足够兴趣的时期,正是中国高速工业化的世纪之交。在这些年当中,陈克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对于土改的态度惊人的一致,包括陈克在内,大家都认为这是必须的,而且是正义的。大家的分歧仅仅是土改的配套政策是否合理,生产力发展的效率是否够,土改后的思想改造是否彻底。至于旧地主阶级的覆灭,众人一丁点同情都没有。
这个共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包括陈克在内的不少人祖上出身地主。“如果还有地主的话,光靠这些地咱们得多富?”大家偶尔会这么开开玩笑。但是谈及国家层面的时候,这些地主的子孙们对于土改完全表示支持。因为大家都是工业化时代打造出来的城市阶层,大家的维模式完全是工业化的思路。
从工业国的角度来看,地主靠地租的生产方式太低后。地主们作为当年的社会中坚阶层,占有了大部分生产资料和粮食。可是他们并没有把这些生产资料与粮食用来搞工业建设。因为每个地主能够拿出来的资源太少,根本不足以去建设工业体系。更别提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工业化的组织和思维模式。历史的局限性注定了这些土包子地主们不可能自发的去建设中国的工业体系。
二十世纪中国的中国如果想对抗外国侵略者,如果想保卫自己的国家与人民,就必须工业化。既然旧有的土地制度以及衍生出来的地主阶层注定无法实现这个历史使命。在陈克这些工业化城市阶层眼中,旧有的土地制度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罪恶。从国家的解放与发展的角度来看,地主们有意或者无意的犯下了滔天大罪。地主们赖以为生的社会制度,就是一种必须彻底消灭的腐朽制度。
工业国的生产力水平远高于农业国,尽管“土改”消灭了地主,但是土改后建设起来的工业体制提供了更多的机会,提供了更高的生活水平,提供了更美好的生活方式。
从1911年的清末到1949年的新中国,中国人口在这三十多年中没有什么增长,而中国的人均寿命居然降低到了三十多岁。每三个出生的婴儿中间,就有一个活不到三岁。而共和国在60年间,人口就从四亿多人变成了十三多亿,2011年的人口是1949年的三倍。这还是在实行了大规模计划生育的基础上的实现的。人均寿命增加了一倍多,至于生活质量,更是1949年想都不敢想的水平。
可以说,土改政策结束了中国就有的制度,打下了新中国的工业化进程的基石。所以无论土改是如何严厉,因为操作不当,其中有过一丁点现在看不那么温和的事情。但是陈克依然认为,土改本身是绝对正确,绝对正义,而且绝对必须的。
当年毛爷爷在制定土改计划的时候,明确提出“地主五年摘帽”的方针。刘修养作为党内的走派头子,出于工业资本的角度,认为必须要把地主斩尽杀绝,官僚体系在执行土改政策的时候大大走样,这是刘修养为代表的走派的历史局限性。怎么都不能怪到土改和毛爷爷头上去。
但是陈克没办法把这些给同志们说清楚,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向那些百姓说清楚,更别说向地主和他们的家族说清楚。对于陈克来说,他面前的一切都是“过去”,除非陈克在有生之年能够让中国拥有二十一世纪头十年的实力与地位,否则的话,陈克是不可能有什么“未来”的。
所以在1906年的这个夏天,无论是在陈克面前瑟瑟发抖的张有良地主的家族也好,还是一个个神色凝重,等着陈克最终决断,并且会将之实行的保险团同志们也好。陈克深深知道,自己的命令将决定敌我双方的未来。他必须负起责任来,不仅仅是向自己的同志负起责任,甚至还要向现在的这些“敌人”们负起责任。
陈克要指出的道路,现在就会决定凤台县的未来,如果陈克成功的实现自己理想中的革命,那么陈克今天的就将决定中国的未来,决定世界的未来。对于跟随自己的同志们,陈克对他们有责负,身为领导者,陈克要带领他们通过重重艰难险阻,登上实现工业化中国的彼岸。而对于敌人,对于陈克所努力行进的道路上的那些被抛弃,被牺牲的人,如果陈克不能够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成功的,自己的道路能够达成中国复兴的历史使命。那么这些被抛弃、被牺牲掉的人,他们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如果陈克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也就必然要对这些人承担起责任来。
陈克祖上一百多年前是个中小地主,但是早在20世纪初,他家祖上就卖了不少地,然后迁去城市。子弟们先是在外国人开设的教会学堂接受教育,读完高中后他们又在北洋政府开设的大学读完了机械专业,主攻内燃机。日本人打进中国之后,陈克家族里面全部子弟都投奔了党。因为家里面的族长评价过,“XXX一看就是成事的样子”。这些接受过足够教育的长辈们从此矢志不渝的跟着党奋战,在军队和技术部门勤勤恳恳的工作,有些长辈牺牲在革命胜利前,也有人跟着党一路解放了全中国。
如果这只是陈克家族的选择决定了陈克的观点,但是陈克认识的那些没有跟上党的地主子孙们,他们长辈人并没有跟着党走,但是这些人同样坚信土改的正确性与必要性。出现这样的结果,就只能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历史的结果已经明明白白的证明了土改以及革命的正确性,证明了这些政策所开创的中国工业化道路的成功。所以他们接受了这个结果的正确性,承认了那曾经毁灭了他们家族财产行动的正义性。
但是责任是如此的沉重啊。现在根据地很弱小,完全是靠了天灾激化了社会矛盾,并且极大的削弱了旧社会自身的秩序。为了活下去,百姓们才跟随了保险团,为了活下去,大家才来打仗。为了活下去,那些良家出身的战士们也学会了踹门,学会了杀人,学会了说服无效的情况下用暴力手段来镇压平息俘虏们的骚动。
为了活下去,他们集结在陈克开始组建的这个新政党,新军队的旗帜下。而这个政党与军队,在组建之后,就已经开始展现出国家机器特有的暴力与无情。陈克迈过了这个心理负担,因为历史已经向他证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不使用革命的暴力,革命就无法进行下去。不消灭敌人,自己就会被敌人消灭。张有良以及他们的家族现在已经被抓住了,但是纵虎归山是要不得的,张家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但是如果让他们自由开始行动,他们是会反扑的。
那么或许应该斩草除根才行了。
陈克刚想到这里,却听见徐电急切的说话了。“陈营长,我们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或许是感觉自己的声音太大,徐电急忙压低了声音,“咱们不是现在杀不了他们,但是现在把他们都给杀了,别的人怎么想。别人会认为,得罪了咱们的,咱们统统杀光。那只是让别人以为咱们没有容人之量啊。没错,咱们若是放过了张家,他们肯定要闹。但是咱们只要看管住他们家的人,他们好歹也会投鼠忌器,不敢乱动。即便是他们去告了状,我们也有办法压住他们的。绝对可以的。咱们,咱们上头也不是没有人啊。”
徐电一面说,一面看着陈克。方才,陈克脸上的神色已经说不出的冷静,徐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神色,这是曾经让武星辰感到过不寒而栗的神色与姿态。这是一种抛下了自己所有的想法,仅仅阐述出一种道理的神色与姿态。而这种态度实在是令人惊骇,陈克此时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像是被某种东西所附身一般,散发出一种决然的态度。
其他同志都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气氛,而徐电已经猜出陈克下定了要除掉张家的心思。上午的时候,徐电和华雄茂一起到的张家。他们是从张家杀开血路冲出来,这才幸免于难的。但是徐电并不认为有些事情需要做到那么彻底。
“过犹不及啊,陈营长。虽说乱世用重典,但是杀他们得有理由啊。咱们为了拯救百姓,获得土地,对张家动了手。张家抵抗的时候,咱们杀了就杀了。但是县里面大部分地主根本没有抵抗咱们。咱们把张家除了,那些人怎么想?难道咱们还要把那些人都给杀光了不成?营长,不是咱们不能杀,而是咱们不能没理由的把他们杀光。”
听了徐电的话,陈克轻轻舒了口气。这些话说得很是在理,虽然没有什么更加有操作性的建议,但是陈克接受了这个解释。
“文青,呃,陈营长。我建议,咱们把保险团的总部从县城迁到岳张集吧。这里距离县城也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另外呢,这里情况也不错,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张家咱们就先看管起来。以后再决定最后的方案吧。”华雄茂也说道。
陈克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吧。大家先把张家的粮食钱财抄出来。咱们保险团留一半,其他的一半就分给当地的百姓们。那些外地来的,根据家的远近,也给他们分一份。这些人出了不少力,他们回家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走啊。”
看陈克已经恢复了以往那种有条有理的情况,事情的分派也合情合理,很有人情味。所有干部们都松了口气。
但是陈克突然朗声说道:“我一直给大家说,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秩序。什么是新秩序,我可以对大家说清楚。从今天开始,在我们人民党所管辖的所有地盘上,只有人民百姓和我们人民党领导的政府。人民党直接领导百姓,带领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愿耕者有其田,愿劳者有其业。但是想凭借着占有土地,占有工厂,然后给自己发家致富的那些人,再也不会有机会这么做了。”说到这里,陈克笔直的抬起左臂,左手食指直指上方的天空,“同志们,这个天,已经变啦!”
围在陈克身边的同志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隐约的理解陈克在这番话当中阐述的经济和政治理念,但是他们都知道陈克已经定下了人民党和保险团的基调。正在此时,一阵疾风从湖面上吹来,现在已经立秋,而且水灾后的气温并不高,大家的衣服都很薄,被这阵风一吹,每个人都是一震。也不知道是感觉也不知道是感到一丝凉意,还是对“天已经变啦!”这句话感到昂扬。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子。明天就开始组织进行抢种。如果今年没有能够种出粮食来,我们保险团和咱们旗下的几万百姓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同志们做好准备了么?”陈克大声问道。
“是!”华雄茂率先立正,向陈克敬了一个军礼。一个接一个,军官们都对陈克立正敬礼。
陈克挥了挥手,“大家去抄张家吧。”
莫道前路无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