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更明,星光如梦。
徐徐凉风拂过戈壁,天马戍上的大纛在黑暗发出低声嘶吼,把一股肃杀之气散布于天地。
笛声悠扬而黯然,在漆黑的夜里随风轻旋,如枯黄落叶,吟唱着无尽悲伤和落寞,渐渐消逝,只留下一缕幽魂,一抹忧郁,一滴残碎的泪。
伽蓝盘腿坐在驼背上,裹着黑色大氅,闭着双眼,横笛轻吹,心神沉醉其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悲怆之音。
烈火扬首望天,矫健身躯仿若血色石雕。暴雪静偎其下,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黑暗深处。脚步声响,布衣和江都候摇晃着高大身躯缓缓出现。
“他还是没有忘记。”江都候叹道,“即便他杀了突厥人的可汗,他也无法放下心中的恨,更无法忘却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能忘记吗?”布衣的眼里掠过一丝哀伤,“这一年多来,突伦川的风沙驱走了他的心魔,他不再因为仇恨而疯狂,不再因为痛苦而杀戮,看到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听到他飞扬的歌声再一次唱响,我们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小兄弟又回来了。”
“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陪了他一年多,如果他还不能摆脱心魔的控制,继续疯痴下去,那咱也要疯了,被他活活逼疯了。”江都候手指坐在驼背上的伽蓝,目露担忧之色,“不过我看他还有完全好。你听听这笛音,明显就是真情宣泄,他还没能彻底忘记过去,没能从地狱里走出来。”
布衣黯然低叹,“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宣泄痛苦的地方,他需要,我也需要,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疯狂,会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条只知杀戮的狼。”
“我不需要。”江都候自豪地拍拍胸脯,“我天赋异禀,不知道过去,更不知道痛苦。”
“因为你是一头野兽。”布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一头没心没肺的大黑熊。”
“你不是野兽?”江都候奇怪地望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吗?”
布衣笑了起来,手指伽蓝,“那才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两人一边互相笑骂,一边向伽蓝走去。暴雪看到是两位老朋友,飞身跃起迎了过去。它从小在西北狼的呵护下长大,对西北狼有着特殊的感情。
布衣俯身摸了摸暴雪长长的颈毛。江都候却给了它一个熊抱,在它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乖儿子,亲一个。”
笛声止,伽蓝现,三兄弟并肩而立,遥望深邃夜空,仿佛在寻找那些逝去的袍泽兄弟。
“我决定了。”布衣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决绝之意,“弃守戍垒,回援首府。”
伽蓝脸色平静,沉默不语。
江都候冷笑,“阿柴虏大举反攻,来势凶猛,我们进也是死,守也是死,而且还是白死。与其白死,不如撤往于阗,等待反击时机。”
“军令不可违。”布衣斩钉截铁。
“此一时彼一时,现局势已变,继续遵从军令只会导致自身的败亡,却对扭转局势没有任何好处。”江都候针锋相对,“遵从军令的目的是击败敌人,击败敌人的前提是保存实力。”江都候面露鄙夷之色,“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当年的勇气在哪?你知不知道带着几十条性命与阿柴虏作战,置他们于死地,让他们为你陪葬,是一种无耻而卑鄙的懦弱行径。”江都候怒目而视,厉声叫道,“你是一个懦夫!”
布衣面沉如水,转身望向伽蓝,目露期待之色。
伽蓝没有除名为民之前,其武官职是西北狼锐士中最高的,战功也是最多的,实力也是最强的,所以其年纪虽轻,但威信很高,加上其文武双全,才智出众,为人仗义然诺,愿为兄弟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所以说话很有份量。过去几年里,西北狼执行的许多重大任务都是由他策划和指挥。今日如果得到伽蓝的支持,那回援首府必成定局。
江都候两眼如炬,瞪着伽蓝,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势。
“不能固守戍垒,取死之道。”伽蓝平静说道,“也不能撤走于阗,那是山穷水尽之后的选择,但现在局势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同意回援首府?”江都候厉声质问,“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几十条性命死于阿柴虏之手?”
“有一支商队必须北上,必须去敦煌。”伽蓝波澜不惊,继续说道,“我的意见是,我们三人分头行动,一人带戍卒保护商队去鄯善,另两人则奉命回援首府。”
这是折衷之策。布衣和江都候沉思不语。
“那支商队有什么秘密?黑突厥人为什么要阻杀他们?”布衣问道。
伽蓝也不隐瞒,把昭武屈术支的事情简要介绍了一下,“如果他能安全抵达长安,两位哥哥必有功劳。”
“你肯定皇帝会帮他?”江都候对此表示怀疑。
“长安西土政策的核心是以夷制夷,而具体做法就是扶植弱小以遏制强横,继而让西土诸族互相征伐,自相残杀,始终陷在战争泥潭里不可自拔,最终无法形成统一力量威胁到我中土安全。”伽蓝非常自信地说道,“如果你是长安,你会任由西突厥的射匮可汗囚禁康国老王,持续削弱昭武九国的力量,最终雄霸药杀和乌浒两水,统一葱岭以西广袤土地吗?”
布衣和江都候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颌首相应。与其让那些戍卒白白死在疆场上,不如利用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以卫护商队之名去鄯善保全性命。
“阿柴虏包围了且未城,丝路已断,如何北上?”布衣又问道。
“进突伦川,沿且末水北上至楼兰古城。”
“阿史那贺宝。”布衣和江都候相视而笑,对伽蓝的计策已了然于胸。
“你护送商队去楼兰古城,我和熊霸回援首府。”布衣手指伽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
红日升,朝霞满天,湛蓝苍穹张开它宽广的胸怀,把人世的所有欢乐和痛苦尽数纳入其中,化作永恒的光明。
光明之下,胡杨绽放出金黄色的神圣光芒,美丽而圣洁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生灵的心,扫除了每一处阴霾。
笼罩在天马戍上的阴霾已然消散。当天马戍戍主仲雷下令,弃守戍垒,护卫商队北上鄯善之后,这股阴霾即刻消散。戍卒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刑徒们知道自己逃出了死地,而昭武屈术支不得不折服于石蓬莱的老谋深算,这位石国巨贾竟然神奇般地赢得了赌博。至于其他几位适逢其会本欲返回于阗的胡贾,在权衡一番后,都选择了北上。倒不是相信大隋戍卒的实力,而是相信大名鼎鼎的巨贾石蓬莱的运气,跟着石蓬莱走,即便此趟所获甚少,但与石蓬莱同甘共苦建下的关系,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从凌晨起,天马戍就开始了撤离前的准备工作,缴获的一百多匹驼马发挥了重大作用。天亮后,当一切基本就绪,大家都拖着疲乏的身躯坐下休息的时候,一副温馨动人的画面悄然跃入了他们的眼帘。
红彤肜的朝阳下,金黄色的胡杨林边,秋千在空中飞舞,白衣长发的小女孩站在秋千架上自由飞翔,衣袂翻卷,长发如练,无数落叶从空而降,如金色蝴蝶,如红色蜻蜓,旋绕四周,或随风而动,或翩翩起舞,缤纷艳丽,美不胜收,犹如仙境。
伽蓝身穿黄袍戎装,静静地站在落叶里,陪伴在小女孩的身边,每当秋千飞过他的身旁,他的手都要送上一把力,让秋千始终保持在一个安全的高度。
暴雪昂着头望着小女孩,似在保护她,又似在羡慕小女孩可以凌空飞行。
大家默默地望着,凝视着,感悟着这一刻的美丽,这一刻的温情,那沐浴在朝阳中起舞的秋千,那飞行在金黄色世界里中如精灵一般的孩子,那静立在画中俯身推动秋千的背影,就如一股和煦微风拂过他们疲惫的心灵,又如一股甘甜暖泉流过他们的心田,让他们沉迷其中,如醉如痴,浑然忘记了疲乏,也忘记了时间。
昭武屈术支默默地伫立着,晨曦中,他读懂了很多,眼前这个世界忽然变得更大了,变得色彩缤纷,生机盎然。再回首,他才发现,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只顾追求权力和财富,只顾在权力场中倾扎搏斗,以为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迷失,已经丢弃了很多很多。蓦然,他只觉心里一阵剧痛,泪水悄然模糊了双眼。妹妹需要的是父母的呵护,是哥哥姐姐的疼爱,是亲情,然而在康国,在那个充满血腥和杀戮的王宫里,妹妹却一无所有。
“谢谢你!”屈术支对身边的石蓬莱说道。
石蓬莱微微一笑,“我相信自己的运气,但我更相信伽蓝。”他以为屈术支是感谢他护送其北上一事,殊不知两人心中所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谢你!”屈术支再一次诚挚说道。
※※※
四百精骑风驰电掣般冲到天马戍下,吐谷浑人再次杀到了,但吐谷浑人看到的是一座废墟,一座被大火彻底焚毁的天马戍。
慕奎脸色铁青,怒火中烧。
伏允可汗给了他三百骑援兵,给了他一道命令,攻占天马戍,斩杀西北狼,然后把三颗首级和三个狼头护具送到可汗行帐,尤其那个金狼头护具及其护具下的头颅,势在必得,假若失败,罪无可恕,斩!
耻辱只能以血来清洗,假若失败,即便伏允可汗饶他不死,他也无颜苟活于人世。
“找到他们。”慕奎下令道,“必须找到。”
狼狗放了出去,鹰隼飞上了天空,吐谷浑人四下散开,寻找大隋人的踪迹。
一棵粗壮的胡杨树被削去了大约丈长的外皮,上刻大字,涂以血迹,怵目惊心。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吐谷浑人行汉制,用汉字,普通将士不习汉字,但位至公爵的慕奎却精习汉文,看到这行字,他的怒火轰然爆发,拔刀就剁,“不杀汉儿,誓不为人!”
大隋凭借武力灭了吐谷浑人的国,是凶穷极恶的强盗,如今强盗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而世世代代栖息于此的吐谷浑人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强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人世间根本没有天理,只有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代表天理。
一名百夫长飞马而至,“江源公,大隋人向西北去了。”
西北?慕奎略感疑惑,他以为大隋人肯定去了于阗,到于阗避难去了,正谋算着乔装成商队到于阗境内追杀。
“你确定汉儿去了突伦川?”
“不但大隋人去了突伦川,商队也去了突伦川。”
百夫长话音未落,慕奎已经明了,“且末水?他们要沿着且末水北上楼兰。”
“江源公,我们是尾随追杀,还是先返回且末城下,然后沿着且未水东岸追杀?”
“大隋人肯定在且末水西岸,一旦遇到危险,他们马上就能逃进沙漠深处。”慕奎冷笑道,“即便他们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去,斩下他们的首级,血洗前耻。”
“传令,百骑守戍,三百骑随我进入突伦川追杀。”
“命令将士们多备干粮和水,或许此次我们要进入死亡之海的深处。另传信可汗,恳请他派一队人马在且末水东岸巡戈,以防大隋人从东岸逃脱。”
百夫长躬身唱喏。
※※※
且末水从昆仑而下,穿过戈壁,流经且末城,然后冲进突伦川,在沙海中拐了个弯,继而奔腾北上,又流经楼兰古城,最终流进浦昌海。
大隋戍卒护卫着商队来到红峰海,也就是且末水拐弯之处,扎营休息。
这里有大片的胡杨和西河柳,又有清澈河水,景色宜人。
在沙漠中走了三天的戍卒和商贾们疲惫不堪,驼马也是精疲力尽,此地正好用来休整。
伽蓝脱下幂离,抱着雪儿,带着驼马獒,急不可耐地冲到河边,率先给已经被风沙涂抹成灰黄色的暴雪冼浴。
这几天雪儿与伽蓝形影不离,与暴雪的关系也渐渐改善,估计再过一阵子暴雪就能完全接受雪儿。伽蓝和屈术支为此都很期待,期待看到暴雪和雪儿拥抱在一起,期待雪儿的病因此好转,上天赐予奇迹。
突然,大角惊鸣,报警之声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