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聿聿……”白马骤然停下,前蹄高高扬起,仰首狂嘶。
马上银甲战将身悬半空,长枪高举,凌空虚刺,红色羽缨迎风飞舞,红色大氅猎猎作响,英姿飒爽。
“呜呜……”号角冲天而起,几十名骑士齐勒马缰,奔腾的战马徐徐停下,空中飞卷的沙尘霎那间被呼啸寒风席卷而去。
驼马车队却似咆哮的洪水撞上了堤坝,轰然碎裂,一匹匹飞驰的驼马和一辆辆满载的大车以孔雀大纛为中心,迅速布下了一个庞大的圆形战阵,攻守兼备。人喊马嘶声中,沙尘滚滚,气势冲天。
银甲战将催马上前,与伽蓝并辔而立。护具掀起,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白皙面孔。
苏合香目视前方,面如寒霜,眼神坚毅,带着一丝决绝,一丝悲怆。自己曾为了顾全大局而把仇恨深埋心底,也曾为了顾惜自身而饱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为了所谓的大义对深爱的人痛下杀手,但千般忍辱给自己带来的依旧是死亡。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为何还要忍辱而死?
伽蓝来了,用他的刀剖开了自己的灵魂,血淋淋的,虽然痛苦,痛得撕心裂肺,但受伤的灵魂却从囚笼中释放而出。心自由了,这天地间,还有谁能禁锢自己?还有谁能阻扰自己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樱唇微启,苏合香那娇媚而粗放的嗓音在风中响起,“我们需要更多的人。”
伽蓝摇头,声音冰冷而血腥,“若想活着离开这里,那就杀了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苏合香望着伽蓝,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然后抬手缓缓合上护具,长枪横举。
“阿苏,退下去!”
苏合香置若罔闻。
“阿苏,退下去!”伽蓝厉声喝道,“不要坏了大事。”
苏合香冲着伽蓝微微躬身,低声吟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咚咚咚……”鼓声雷动,“呜呜呜……”大角齐鸣,铁勒人准备攻击了。
苏合香的声音蓦然高起,豪迈中带着无限柔情,“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伽蓝吃惊地望着苏合香,似乎被这句海誓山盟所震惊,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六位戴着黑狼头护具的西北老狼却在这时齐齐躬身致礼,以示对苏合香的敬重与认可。在这之前,谁也没有想到伽蓝能如此轻松地说服她叛离楼观道,而形势的急骤变化尤其需要苏合香的力量来扭转危局。苏合香义无反顾,舍弃了日月谷,带着所属力量赶赴菩提寺,舍身赴死。仅凭这一点,她就赢得了西北老狼们的尊重。
伽蓝陡然背刀于后,深深一躬,“阿苏,我对你的承诺,永世不变。”
苏合香媚眸含笑,颔首相应,“伽蓝,我要与你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去车阵。”伽蓝说道,“我这条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苏合香犹豫着。
“轰……”铁勒人出动了,百骑锋矢列阵,如狂飙席卷,汹涌而来。
“阿苏,退下!”西行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去车阵指挥,听我角号。”
苏合香不敢犹豫,深情地看了伽蓝一眼,调转马头直奔车阵。
“呜呜呜……”西行吹响了角号,七员战将以伽蓝为锋锐,催马急进。
暴雪居中,纵声雷吼,身如电闪,急速飞奔。
“咚咚咚……”战鼓擂动,日月谷精壮发出震天呐喊。
“杀!”伽蓝一掌拍到烈火背脊上,长刀划空而起,撕裂寒风,发出刺耳啸叫。
七匹战马骤然加速,四蹄腾空,如七道掠空狂龙,咆哮而去,卷起冲天沙尘。
※※※
孔雀洲上,铁勒莫贺可汗的行帐内,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披着黑色毛裘,垂散着花白的辫发,坐在火盆边凝神沉思。
一个精壮虬须披着黑甲的中年人背负双手,在帐内缓缓踱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内露出重重疑色,眉宇间堆满深深的忧郁。
帐外,大角长鸣,鼓号连天,人喊马嘶,一队队契苾精骑正在列阵,气氛非常紧张。
“可汗,婼羌城那边的局势应该不会发生突变。”中年人眉头深皱,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契苾歌愣剖析眼前形势,“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谋取的是吐谷浑的生存,所以他向我们铁勒人求助,向突厥人俯首称臣,而这一次的谋划,足以让步萨钵可汗收复且末,赢得一块立足之地,继而帮助他向东展开攻击,收复大雪山,夺回西海。”
“从这一点来推测,伏允会遵从约定,持续攻击婼羌城,牢牢牵制东土隋人的鄯善鹰扬府戍军,给我们攻打楼兰赢得足够时间。”
契苾歌愣望着火盆内摇曳的火苗,没有说话。
中年人缓走两步,继续说道,“河西隋军主力如果南下,吐谷浑人的复国大计必然失败,所以伏允需要有人替他们阻御河西隋军,拖住河西隋军,继而吐谷浑人才有机会东进收复大雪山,夺回西海。由此来推测,伏允也只有遵从约定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几年前,我们曾在隋人的帮助下,击败了慕容伏允,攻占了鄯善和且末,重创了吐谷浑。吐谷浑人旧伤未愈便又遭到隋人攻击,结果国破家亡,而我们却因为与突厥人打得两败俱伤,也丢失了鄯善和且末,让阴险狡诈的隋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鄯善和且末。”
“隋人无耻卑鄙,利用西土诸国之间的矛盾极尽离间之能事,大获其利,而我们却深受其害。如今吐谷浑亡国,西突厥四分五裂,泥厥处罗可汗、高昌王曲伯雅和伊吾土屯设都成了隋人的战利品,东突厥的始毕可汗继立不久也是危机四伏。”
“试想一下,隋人远征高丽结束之后,接下来他们将要对付谁?他们会停下征伐的脚步?不会,隋人就是一头贪婪而血腥的猛虎,他们会不停地杀戮,不停地掳掠,永无止境。”
“所以此时此刻,不论我们和吐谷浑之间的仇怨有多深,也不管我们和突厥人是不是生死仇敌,更勿论铁勒大联盟内部的矛盾有多大,西土诸国都会联手共抗东土,否则,必将被隋人各个击破,灰飞烟灭。”
冷笑,契苾歌愣冷笑,低沉而晦涩的声音缓慢而出,“如果事情都像你想像的,东土隋人还能杀进西土,肆无忌惮地凌辱和杀戮无辜生灵?”
“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中年人说道,“伏允一定会在婼羌城下牢牢牵制住鄯善鹰扬府的隋军,阿史那翰海也一定会在冬窝子拖住长孙恒安和老狼府,薛延陀的乙失钵和高昌人、伊吾人也一定会在伊吾道方向持续威胁河西,以钳制河西的隋军主力,而我们也能顺利攻占楼兰,拿下鄯善,给契苾人赢得一块更大的生存之地。”
契苾歌愣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的皱纹凝结成了几道深深的沟壑,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孔。
“我们和薛延陀,和铁勒大联盟的矛盾迟早都要爆发,到了那一刻,突厥人肯定乘机发难。我们夹在薛延陀、突厥人和吐谷浑之间,又失去了隋人的支持,即便艰难挣扎,也是难以为继,所以,我们今日必须做出决断,必须拿下楼兰,必须把白山、蒲昌海和罗漫山连为一体,牢牢控制住丝路北道,否则,契苾人必定如楼兰人、精绝人一样成为历史,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将世代为奴再无翻身之日。”
“我怎能否放弃白山,放弃自己的家园?”契苾歌愣嗓音悲怆,眼里流露出刻骨伤痛。
“这些年,为了生存,我们四处征战,与突厥人打,与吐谷浑人打,与隋人争锋,勇士们血洒疆场,千万儿郎埋骨荒漠,契苾部再不复当年之强悍。”中年人黯然长叹,“射匮可汗在碎叶川养精蓄锐这么多年,实力强劲,此番争霸西土,无人可挡其锋锐。吐谷浑人卷土重来,一旦复国,必定西征,以血洗前耻。至于薛延陀和葛逻禄,迫于自身实力的不足和金山以北韦纥、拨野古等内九族的强大压力,不得不遵从铁勒大联盟的策略,把主要力量投放到大漠腹地,与东突厥做殊死之争。”
“现在的契苾部就像一头伤痕累累的狼王,被自己的狼群所抛弃,孤独地游走在荒凉的沙漠。”中年人望着沉浸在悲愤中的契苾歌愣,痛心疾首地劝说道,“我们若想活下去,就必须挣扎,必须拿出最后的力气,必须张开自己的獠牙,伸出自己的利爪,杀出一条血路。”
“这一刻,关系到契苾部的生死,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存亡,我们除了殊死一搏,除了绝地反击外,还有其他出路吗?家园不在了,但人还在,只要人在,只要子孙后代还活着,我们契苾人终究有一天会重回家园,会重建家园,会再一次称雄西土。”
中年人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大帐里回荡,猛烈撞击着契苾歌愣那颗苍老而破碎的心。
“罗利儿……”契苾歌愣赞许点头,“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传令吧。”
契苾罗利儿躬身领命。
“既然大家都想置我于死地,我岂肯束手就缚,拱手送上性命?”契苾歌愣慢慢站了起来,走向悬挂于大帐一侧的铠甲,“伽蓝死而复生,帮了我的忙,我总要回报他一些。罗利儿,毁了老君殿,然后再去送伽蓝一程。”
契苾罗利儿微微颔首,“亲手终结一个昔年的传奇,再斩杀一个曾经的朋友,未免心有戚戚。”
契苾歌愣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冷笑,“他是不死亡灵,留在西土终究是心腹大患。既然他要走,要离开西土,那就送一程。”
契苾罗利儿面露疑惑之色,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他要离开西土?”
“是的。”契苾歌愣伸手拿起金色兜鍪,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要阻挡他离去,就算报答他当年相助之情。”
※※※
胡杨林中,老君殿内,灯火摇曳,一个黑色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或短或长,或粗或细,孤独,寂寥,哀戚,还带着无限的苍凉和落寞。
殿外天穹如晦,寒风凄啸,落叶飞旋,林涛如泣。
寒笳羽衣望着灰蒙蒙的遥远天际,黛眉渐渐蹙起。一股沙尘从天际冲出,瞬间化作一只咆哮猛兽,张开血盆大嘴,席卷胡杨大林。
吞噬的场景很恐怖,怵目惊心,让人感同身受,绝望的寒意从心底涌出,霎那间吞没了全身,就连灵魂都在恐惧中颤栗。
匆忙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殿门推开,一股寒风狂袭而入,几点烛火遽然泯灭。
“铁勒人杀来了,请观主速速撤离。”一个黄袍高冠的青年道士停在寒笳羽衣五步之外,一边躬身施礼,一边急切说道。
寒笳羽衣背对青年道士,慢慢戴上了帷帽,然后缓缓转身,迟疑了片刻,柔和空灵之音从黑纱之后传出,“师兄,在法主眼里,我是不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年轻道士略感错愣,英俊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寒笳,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对你来说如此,对我秦世英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老君殿毁在我手,你说,我还有面目回转终南山吗?”
“寒笳,这不是你的错。”秦世英叹道。
“这是谁的错?”寒笳追问道,“师兄能否告诉我,以解我心中之惑?”
秦世英犹豫不语,这时从风中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呼啸的沙尘以无坚不摧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声势惊人。
秦世英脸色微变,踌躇半晌,终于开口说道,“突厥人四分五裂之后,铁勒大联盟的存在对中土来说是个巨大威胁,一旦铁勒人代替突厥人雄霸西土,必将给我中土带来无边祸患,所以,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联合突厥人摧毁铁勒大联盟,而摧毁铁勒大联盟的第一步就是击杀莫贺可汗契苾歌愣,重创或者吞灭契苾等罗漫山以南的铁勒九部,以便我中土牢牢掌控西土诸虏,确保中土之安危。”
“以夷制夷,这是长安的对外策略,也是我楼观道的西土之策。此计一旦成功,西土必将进入一个群雄争霸之期。现大隋军队正在远征辽东高丽,此仗结束后,大隋圣主会马上开始第二次西征。第一次西征,圣主摧毁了吐谷浑,第二次西征圣主就要雄霸西土,把大隋的疆土延伸到遥远的葱岭以西。”
寒笳羽衣明白了,这是楼观道的生存和发展大计,是终南山在谋划未来的利益。假如大隋雄霸了整个西土,诸虏拜倒于长安脚下,楼观道将在整个西北获取到难以估量的利益。
“所以我们都是棋子,老君殿的毁灭也在预计之中,是吗?”
秦世英微微颔首,“我们能想到的事情,突厥人和铁勒人也会想到,所以突厥人试图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统一西土,以对抗我中土的攻击,而铁勒的莫贺可汗只能垂死挣扎,拿整个契苾部的生死存亡做最后一搏。”
“去年的伊吾道一战也是此计的一部分,是吗?”
“是的,我们必须控制老狼府,如此才能顺利实施此策,所以该杀的人一定要杀。”
“长孙氏也是此计的参与者?”
“当然。”秦世英说道,“齐国公长孙晟与两任法主都是至交好友,并在经略外疆的过程中一直得到楼观道的鼎力相助。据我所知,在齐国公病故之前,此计就已经拟制完成并开始了实施。”
“如此说来,苏师兄,伽蓝道兄,还有那些战死的西北狼,都是终南山的棋子?”
“一群草芥蚁蝼而已。”秦世英不屑说道。
寒笳羽衣无声叹息,“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也是棋子?”
“这是意外。”秦世英说道,“伽蓝从突伦川突然归来,导致了一系列的意外,不过,他即便出现了也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改变不了大局,更救不了契苾歌愣的性命。”
“菩提寺毁灭也是意外?”
秦世英面露尴尬之色,“伽蓝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很多麻烦,不过麻烦已经没有了,这一次他必定会死在铁勒人的刀下,再无复活之可能。”
“假如他死里逃生呢?假如他知道了此计,向楼观道展开疯狂报复呢?”
秦世英摇头,“绝无可能。西北狼的黑鹫一直在调查伊吾道一战背后的秘密,而且已经查到了蒲山郡公李密和楚国公杨玄感。正是因为如此,伽蓝从突伦川出来了,并寻到薛德音,试图利用薛德音返回中土,接近李密和杨玄感,然后向他们展开报复。”
“既然终南山有脱身之计,为何还要阻止伽蓝离开西土?为什么还一定要杀死他?”
秦世英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据说李密和杨玄感关系到此计的另外一部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从师父那里偶尔听来的。薛德音过去在长安的时候,与李密、杨玄感过从甚密,其中必定牵扯到一些机密,假如这些机密给伽蓝知道了,并泄露出去,传到裴氏的耳中,其结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沙尘遮天蔽日,胡杨林在哭号中被吞噬,战马奔腾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惊雷一般惊天动地。
秦世英面色微变,再度躬身,“寒笳,我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你也不能再逼我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秦世英在,我就保你在终南山有一席之地。”
寒笳默默地思考了片刻,终于移动脚步,与秦世英并肩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