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如奔腾洪流,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洪流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东北,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辽东。龙卫统则逆流而下,仿若一支咆哮海兽,在洪流中起伏,在洪流中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当日西北人万里迢迢而来,越过太行山之后,就汇入了这道洪流,对这道洪流的波澜壮阔感叹不已。今日逆流而下,再见这道洪流,却发现洪流比前些时日更为汹涌,前进速度更快。无疑,皇帝主宰了这道洪流,就像他的龙舟主宰了大运河,龙舟所过之处,千舸争流,万帆竞发,气势恢宏。
皇帝的龙舟就停在蓟城外的桑干水上,一个时辰前龙卫统的将士们曾驻马河堤遥相观望,当时的感觉就是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即便一个时辰后,将士们还沉浸在那种震撼中不可自拔,在激动和兴奋中兴致勃勃地争论着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话题,龙舟有多大?能装多少人?有资格登上龙舟的都是哪些人?
伽蓝也很震撼,他知道龙舟很大很大,也曾在脑海中有所描绘,但亲眼看到龙舟的那一刻,他的视觉还是遭到了巨大冲击,他的心灵更是被这艘大船的雄伟和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所折服,他甚至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想到帝国短短的寿命,想到这艘龙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想到芸芸众生在血雨腥风中哀嚎死去,他的心就开始颤栗,开始痛楚。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历史,必须拯救帝国。拯救帝国也就是拯救中土苍生,但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这不过是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伽蓝的心更痛,心情恶劣到了极致。现在所见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艘龙舟,这条大运河,这自南而北的滚滚洪流,还有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恢弘气势,都将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到底拿什么才能拯救帝国?
伽蓝爬上刀疤宽厚的背,抱着驼峰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这几天事情太多,精神高度紧张,睡眠太少,已经疲惫不堪了。
慢慢地,伽蓝沉沉睡去。
“嗷……”突然,暴雪一声狂吼,跟着黑豹也疯狂叫吠,更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伽蓝的耳中。
号角激昂而起。
伽蓝霍然惊醒。眼前赤金色的大纛还在风中飞舞,骁果军的血鹰战旗猎猎作响,龙卫统的黑幡白龙旗似欲乘风而去,但战马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伽蓝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发现大道右侧的草地上,五名骑士正沿着马军团的侧翼风驰电掣而来,为首一人竟是紫衣千牛卫,手里还高举着传讯令旗。
备身府又有命令?御驾起行了,已经离开行宫了,还有变故?
龙卫统停止前进。伽蓝飞身下驼,站在路边等待千牛卫。果然,备身府再传命令。
皇帝在离开行宫之前,突然下旨,命令御史台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日夜兼程赶赴黎阳督运粮草。考虑到近期河间、渤海、平原、信都、清河等郡叛贼猖獗,屡屡袭击永济渠一线大肆劫掠,严重威胁远征军的粮道安全,皇帝又命令治书侍御史游元沿永济渠南下,督察沿渠诸郡的戡乱情况,并授予其便宜行事之大权。为此,皇帝特令龙卫统在南下黎阳期间,承担扈从治书侍御史游元之责。
伽蓝尚未听完命令就知道中枢果然再出变故。皇帝在这个时候派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去黎阳督运粮草,那就不是“敲山震虎”,而是摆明了告诉杨玄感,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派个御史监督你。
伽蓝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裴世矩不愧是当世权臣,虽然运筹的时间非常短,仅仅只有两天,但他终究还是在皇帝离开临朔宫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对黎阳的布局。
要想解决黎阳的危机,仅靠伽蓝和龙卫统的力量,根本就是儿戏。最基本的一点,伽蓝和龙卫统的禁兵全部来自西土边陲,对中土非常陌生,绝大部分人甚至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对付杨玄感?杨玄感是什么人?与杨玄感一起谋划叛乱的又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伽蓝和龙卫统到了黎阳,等于虎入樊笼,杨玄感挥挥手就能把他们灭了。
伽蓝为此很苦闷,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已经把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和其中的机密告诉了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狼兄弟,但因为大家对中土对黎阳对杨玄感一无所知,根本拿不出有效对策,只能先赶赴黎阳,然后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伽蓝对裴世矩的不满就在这里。的确,伽蓝有信心寻到杨玄感造反的证据,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杨玄感肯定要造反,而且就在两个多月之后,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龙卫统的安全。龙卫统到黎阳秘密调查杨玄感,这是严重违律的事情。既然你违律,杨玄感还怕什么?他都要造反了,还顾忌什么禁卫军?只待他发现龙卫统阻碍了他的造反大计,必定出手,一杀了之。
现在好了,裴世矩终于完成了布局,皇帝派遣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合情合理,既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又完美“掩护”了伽蓝和龙卫统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可谓一举多得。
传令的千牛卫匆匆而去。
伽蓝一边把命令传递给江成之和布衣等人,让统旅长官们互相传阅,一边把薛德音拉到了道旁的草地上,急切询问道,“薛先生,这位游元游治书是何来历?”
“将军可听说过河北的任县三游?”
伽蓝摇头。他知道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却不知道河北游氏?他也知道河东三凤,却不知道河北的任县三游。(任县,在今河北邢台市东北。)
“一百多年前,大河南北还是拓跋魏国的天下,时有游雅、游明根、游肇三人名闻天下,世称任县三游。这个游元就是游明根的玄孙,自小聪敏捷,十六岁入仕,曾为高齐司徒徐显秀的参军事。周武帝灭齐后,他先后出任过寿春令,谯州司马。本朝开国后,他到长安御史台出任殿内侍御史。今上为扬州总管时,他为府内法曹参军,甚为今上倚重。今上继承大统后,拜其为尚书省民部度支郎。上次东征的时候,他是左骁卫大将军府的长史,并领盖牟道监军。东征结束后,他出任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
“你竟如此清楚?”伽蓝略感吃惊,“你认识他?”
薛德音微微颔首,“之所以知道他的近况,是源自舞阴公(薛世雄)对他的愤怒。”
“大将军与其有仇隙?”
“御史台负责调查九军大败一事,主持此事的就是这位治书侍御史游元。宇文述和于仲文等八位统帅就是在他的弹劾下坐事除名。舞阴公也是其中之一,但舞阴公认为自己罪不至此,所以对其耿耿于怀。”
伽蓝沉思不语。按照薛德音的介绍,河北任县的游氏应该是仅次于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的山东望族,而游元又是高齐旧臣,又曾追随今上镇戍江左,如今又深得今上的信任和器重,其经历与裴世矩有近似之处,不出意外的话,他和裴世矩应该都是山东权贵的领袖人物。
难道黎阳突然之间就成了山东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角逐厮杀之地?
“你曾在台阁任职,又认识游治书,那么你可知他与裴阁老之间……”
薛德音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像裴世矩、薛道衡、游元这些人年轻时都是高齐杰出之辈,彼此都熟悉,即便在经学上有不同观点或者在政治上隶属不同派系,但自高齐灭亡,山东权贵在整体受到关陇贵族的压制和打击迅速走向衰落后,必然会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就算不公开结盟,也会暗中互为支援。
伽蓝微微皱眉,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薛道衡属于高齐旧臣,应该是山东权贵一系,但他又和高颎、杨素等关陇人关系密切,最后却死在江左权贵的手上。如果山东权贵在关键时刻互相支援,薛道衡得到了裴世矩和游元等人的救助,又怎会死去?在伽蓝看来,薛道衡与高颎、杨素等人走得近,颇有投靠和讨好关陇人的嫌疑,但此举未尝不是一种策略,可以让山东人逐渐杀出关陇人的“包围”,所以山东人绝不会因为薛道衡与关陇人走得近就认为他背叛了,更不会见死不救。
薛德音看到伽蓝眉头紧皱,小声问道,“将军是不是担心游氏与薛氏之间有仇隙?”
伽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当年,裴阁老和游治书为何见死不救?”
薛德音苦笑,“这天下是关陇人打下来的,这朝堂也是关陇人的朝堂,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仇怨由来已久,今日仇怨中不仅有利益之争,有几代人的血海深仇,还夹杂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有时候,某自己也在想,某家大人到底死在谁人之手?”
伽蓝想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某知道了,谢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