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炫身材削瘦,发须皆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与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鸿儒形象差距很大,如果不是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和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倒是像极了一位贫困潦倒,苟延残喘、了度残生的山野老叟。
老者也在打量着伽蓝。伽蓝年轻有为,而且出身官奴婢,而每一个官奴婢的背后实际上都代表着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势力,一个曾经显赫或者现在依旧显赫的家族,这正是伽蓝的神秘之处。
几百年来,门阀士族控制着历朝历代的朝政,一个显赫大姓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一个烜赫郡望之下则是遍布各地的堂号,而家族中不论是权宦还是大儒,依附其下的亲朋故旧、门生弟子、从属家将不胜其数,而他们延续传承的不宣于口的生存定律就是,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即便是父子兄弟,都有可能是朝堂政敌。正因为如此,世家望族在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风风雨雨之后,依旧兴盛不衰。
枝桠断了,没有关系,还有分枝,分枝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主干,即便主干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根系,还有代代传承的文化和错综蔓延的人脉可以支撑根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破土而出,再一次茁壮成长,东山再起。
伽蓝的背后肯定是一个显赫大姓,一个曾经辉煌的大世家大权贵,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至今还蓄意隐瞒,说明这个大姓和当今皇族或者某个权势倾天的贵族集团之间有着很深的恩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大姓与当今权臣裴世矩,与当今军中宿将薛世雄,也就是与河东裴氏和薛氏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
与河东世家关系深厚的大姓,要么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地域,要么就是在地缘上有着直接利益关系。
从地域上来说,河东世家大部分力量归属于关陇贵族集团,是北周宇文氏和大隋杨氏极力拉拢的对象,历次政治风暴中牵连甚少。
从地缘上来说,河东世家和河洛世家的利益最为密切。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中,周、齐、陈三国鼎立争霸,战火最为集中之地就是河东和河洛,所以两地世家的关系自然密切。
河洛世家众多,但最为显赫者莫过于三大皇族,一是两晋朝的河内司马氏,一是北魏朝的拓跋氏,也就是汉化后的洛阳元氏,还有一个就是现在的皇族,弘农杨氏。北周朝,宇文皇族为了在争霸中胜出,对司马氏和元氏都是极尽安抚和拉拢之能事。到了本朝,杨氏因受禅而立国,开国的代价相对较小,但反对者众,其中就有河内司马氏,而元氏则因为始终如一地坚决支持杨氏,至今还是兴盛不衰。
能够被河东裴家和薛家同时照顾的世家子弟,肯定是与他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等大世家,而所谓关系密切莫过于有姻亲关系或者有直接利益关系,但以裴世矩和薛世雄今日的权势,只有别人攀附他们以获取利益,不存在他们去攀附其他世家。那么与裴氏和薛氏有姻亲关系,且存在地域和地缘利益,放眼看看今日的河东和河洛世家,已经或者正在没落的一等大世家,只有两个,一个是河东柳氏,一个是河内司马氏。
河内司马氏已经没落,没落的原因是反对杨氏夺取北周宇文氏的国祚,这属于上一代的恩怨,是先帝和司马消难之间的仇怨;河东柳氏正在没落,没落的原因是他们反对今上继承皇统,直接得罪了今上。
伽蓝的背后是哪一个显赫大姓,已经呼之欲出。
以刘炫惊人的天赋和渊博的学识,以他亲身经历的六十多年的历史,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还有对中土世家望族和残酷权争的透彻了解,他在具体打探到伽蓝的事情后,几乎在数息之间便窥探到了隐藏在伽蓝神秘光环背后的朦胧真相。但伽蓝和他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走到一块,也没有机会走到一块,所以刘炫做了一番推衍之后,便一笑置之。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本来与他绝无可能产生交集的伽蓝,还是与他不期而遇了。
今天他被刘黑闼请到了马车上,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由他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实际上义军里,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游元和崔逊坐在一起。一路狂奔近百里,月黑风高夜,刘黑闼寻到了伽蓝,双方激烈碰撞。
刘炫下了马车,走到了刘黑闼身边,在朦胧月光和燃烧火把的照耀下,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让他终生铭记的英俊面庞。
久已尘封的记忆突然打开,昔年往事如一股汹涌波涛,猛烈冲击着刘炫的心灵,让他颤栗,让他激动,让他情难自禁。
“先生安好。”
伽蓝恭敬施礼。
刘炫缓缓举步,慢慢抬手伸向伽蓝,似乎想虚扶,又似想亲抚其肩,但忽然间又停止了,就那么悬在空中,距离伽蓝近在咫尺,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刘炫失态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两眼紧紧盯着伽蓝,但眼神却非常迷惘,甚至有些空洞,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神智游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失去了自我。
突然间,原野上一片寂静,就连暴雪都收敛了凶芒,悄悄退到了伽蓝身后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停顿。
刘炫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和蔼,很慈祥,他的眼神突然明亮,爆发出异样的光彩,“好,好,好……”刘炫的手似乎冲破了时空的禁锢,放在了伽蓝的肩膀上,“好……”
伽蓝察觉到了刘炫的异常,出于对当代鸿儒的尊崇,他不敢有失礼之处,更不会因为刘炫的几声“好”就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位鸿儒的好感。仇怨已经结下,现今更添怨隙,刘炫以老迈之躯急行而来,心中对他的恼恨不言而喻。
不过刘炫已经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这从他一出面就直言双方都中了关陇人的诡计就可以揣测一二。不过伽蓝对他的这种和解态度非常不满,刘炫为了这十几万苍生,为了豆子岗义军的未来,虽然打算向伽蓝透漏一些机密,但实际目的是祸水东引,蓄意挑起关陇人之间的自相残杀。此刻刘炫所表现出来的亲和姿态,在伽蓝看来纯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包藏祸心。
“请先生解惑。”伽蓝看似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何谓关陇人的阴谋?谁又是关陇人?”
刘炫笑容满面地望着伽蓝,脸上流露出喜悦和欣慰之色,那眼神就像是望着自己血脉至亲的子孙,充满了慈爱和亲昵。刘炫把自己的情感毫无遮掩地坦诚表露,不但令刘黑闼、高泰人十分疑惑,就连傅端毅、西行等人也是心生不安,提高了警觉,唯恐坠入这位当今鸿儒的觳中。
伽蓝的感觉最为清晰,面对这样一位对他发出善意的老人,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愧疚,但瞬间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目下局势关系到十几万人的生死,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文翰泰斗,他也要顶住重压。
刘炫摇摇手,看看身边众人,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声音缓慢、低沉,充满了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魅力,这股魅力来自于他当今鸿儒的绚丽光环,也来自他六十余年显赫而坎坷的人生,一群年轻人在他温暖亲和目光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被其所折服。
刘炫手指星空,再指脚下,“天知,地知。”又指伽蓝,“你知……”再指傅端毅,“你知……”又指刘黑闼,“你也知……”再指指自己,“某亦知。”
伽蓝略略皱眉,刚想追问,刘炫再次摇手,阻止了伽蓝的冲动。
“黑闼,心静否?”
刘黑闼恭敬点头。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现在与伽蓝相见,再看到伽蓝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恶之态,当即醒悟,上当中计了,而施计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逊,只能是关陇人。鼓动十几万难民紧紧追随巡察使团远去黎阳就食,首先就动摇了豆子岗义军军心,军心一乱,渡河南下作战也就绝无可能,如此就拖住了义军,只待黎阳举旗,关陇人挟十几万难民号令豆子岗义军,义军岂敢不从?好狠的毒计。
如今怎么办?游元和崔逊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动应付,寻他们相助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
刘黑闼冲着伽蓝深施一礼以致歉,“将军,事态失控,义军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随西行了。”
伽蓝的心骤然收缩,瞬间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岗义军尾随巡察使团西行,那岂不遂了黎阳之愿?到了黎阳,杨玄感凭借黎阳仓,就能号令义军,自己岂不成了同谋?即便不是同谋,也间接推动了叛乱,而更重要的是,一旦关陇人和河北人异口同声污蔑自己,百口莫辩。
怪不得游元做了“缩头乌龟”,而崔逊干脆寻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巡察使团,原来都是预见到了未来局势的不开控,对自己恣意妄为、不顾后果地把他们拖进危险之境,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们也在想办法,但切齿痛恨之下,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岂会对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几万人送进坟墓,那就跟上来吧。”伽蓝愤怒之下,冲着刘黑闼厉声叫道,“最多不过玉石俱焚。”
豆子岗义军跟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十几万人就不是难民,而是叛贼了,首先沿途官府就不会开仓放粮,甚至连城门都不会打开,最终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条。刘黑闼和义军首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问题是,假若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巡察使团把十几万难民带去黎阳,不要说义军将士们军心大乱,未来也必将被黎阳的关陇人所控,后果同样很严重。
刘黑闼看到伽蓝大吼大叫,怒火“腾”地爆燃而起,也是纵声雷吼,“那你把人还给俺,统统还给俺。各路义军正在急速赶来,明天就能包围你们,今天如果你不把人还给俺,明天你我决战,玉石俱焚。”
两人怒气冲天,睚眦欲裂,就像两头疯狂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高泰紧紧拉住刘黑闼,西行也拽住了伽蓝。刘炫站在两人中间,勉强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事态彻底失控,两个人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恨不得活活撕了对方以泄心头之怒。
“先生在此,你二人如此粗鄙,成何体统!”傅端毅愤而怒叱,“对策!要对策,拿出对策来,这样才能摆脱困局。”
伽蓝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豆子岗义军的“冲动”,而刘黑闼也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伽蓝马上“逃离”平原郡,抛下这十几万难民,否则无辜生灵难逃涂炭之惨局。
刘炫再度摇手,神态平静地望着伽蓝,笑着问道,“老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天地虽大,却无立锥之地。不知将军帐下可有老朽的容身之地。”
伽蓝愣然,旋即两眼遽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炫。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刘炫,当代鸿儒,山东硕儒,竟然向自己开口,要在自己帐下寻一处容身之处?这怎么可能?
傅端毅极度吃惊,目露匪夷所思之色。以刘炫之尊,向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禁军军官,寻求庇护,这怎么可能?
西行却是高度紧张,全神戒备,眼里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中土泰斗级的大儒竟然向一个卑微的西北戍卒开口,寻求一块立身安命之所,这太荒谬了。刘炫意图何为?他想干什么?
刘黑闼和高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老先生是不是气疯了?失心疯了?竟然做出如此荒谬之举?此事一旦成真,老先生一世英名,尽数付诸流水,更严重的是,山东儒士颜面无存,河北人更是羞愧难当,为天下人所唾骂。
“先生……”刘黑闼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几乎是震天雷吼,“先生,你要俺死吗?你要俺的头,俺给你!”
刘黑闼一把挣开高泰,拔刀出鞘,把横刀狠狠插到地上,撩衣跪下,“鹿角,砍下俺的头,砍下……”
“大哥……”高泰扑到横刀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把,唯恐刘黑闼愤怒之下拔刀自戕,“先生,为甚?为甚?”
“黑闼……”刘炫目露感动之色,缓行两步,俯身要去扶起刘黑闼,刘黑闼却是一把挣开,疯狂吼叫,“黑闼未能侍奉好先生,无颜存留于世,愿以死相赎。”
刘炫叹息,伸手轻抚其肩,“黑闼,心静,心静!”
“先生,黑闼不孝,未能遵从先生之教诲,又不忠于国,揭竿而起,更强行劫掠先生于义军,污了先生英名。”刘黑闼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黑闼不孝,请先生饶恕!”
“痴儿,痴儿……”刘炫拍着刘黑闼的头,亲昵呼道,“痴儿,某命运乖蹇,老无所依,行将就木之时,能得你相扶,苟延残喘至今,何曾在意浮华虚名?即便老为国贼,某也坦然以待,更不会怨你分毫,只是,今日生灵有难,老朽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所有的,唯有这一具皮囊,一世浮名,若有助生灵,死而无憾。”
刘黑闼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刘炫有显赫声名,不论在难民中,还是在义军里,他都倍受尊崇,如今他自愿带领难民去黎阳,那么义军将士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果刘炫都不能逃脱厄运,孱弱生灵又岂能苟延?而尤其重要的是,刘炫由万人景仰的鸿儒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不是刘黑闼所愿,而是为形势所迫,不论是刘黑闼还是刘炫,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大儒和叛贼都是平等的存在于生命之下。但这是义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爱戴刘炫,他们祈盼刘炫英名永传。如今刘炫自愿带着十几万难民去寻找一条生存之路,为自己正名,为身后留下一段传世佳话,这是众望所归的事,义军将士又岂能不予成全?
只是,令人心碎的是,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张开他瘦弱的臂膀,庇护无辜生灵,庇护受伤义军,让人情何以堪?
刘炫挺直身躯,缓缓转身,望向伽蓝。
伽蓝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和傅端毅、西行都明白了刘炫的用意。此老的计策可谓高明,既解救了豆子岗义军崩裂之危,又稳定了难民恐慌之心,更重要的是,一路西去,沿途郡县的河北世家豪望,包括高鸡泊义军和散布各地的其他小股义军,甚至包括郡县官府的关陇籍官长,或多或少都要给刘炫几分薄面,最起码会给难民维持生存的口粮,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伽蓝和西北人感谢他,义军感谢他,难民也会感谢他,而最最关键的是,他把这两股本来针锋相对互相敌视的力量巧妙地整合到了一起,这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到了黎阳之后的形势发展,增加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新变数。
这个变数对豆子岗义军和十几万难民是否有利,与伽蓝和西北人的意愿紧密相连,为此双方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不得不暂时搁置矛盾。当务之急是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了,再去争权夺利。
伽蓝深施一礼,“小子无能,却得先生厚爱,危急之刻,更得先生仗义相助。先生之恩德,此生难报。”
伽蓝蓦然撩衣,双腿跪倒,“小子愚钝,顽冥不化,今欲拜在先生门下,侍奉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刘炫笑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虚手相扶,颔首相应。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之礼。”
伽蓝高声唱诵,大礼跪拜,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行拜师之礼。
所有人都知道伽蓝的用意,拜师是假,把西北人把河北人的利益捆到一起是真。从此后,天下人皆知刘炫收了一个西北戍卒为学生,伽蓝是刘炫的弟子,而背后却是世家豪望的结盟,河东裴氏、薛氏和河北刘氏因为伽蓝而不可避免地走了一起。
刘炫行将就木之人,行此计策当然不会为了自己那点浮华虚名,实际上他是为了冀城刘氏的未来,为了豆子岗义军的出路。叛贼需要出路,与叛贼有密切关系的刘氏更需要一个好的未来,至于能否借助伽蓝实现这一目的,谁也不知道,刘炫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恩赐,让自己多活几年,让自己能够借助伽蓝这个“支点”为刘氏和豆子岗义军的未来做好布局。
接下来就是双方忙碌的开始。
刘黑闼与亲卫门扈从于马车左右,保护着刘炫疾驰而回。刘炫的离去要隆重,要让义军将士都知道刘炫离去的目的,以此来稳定义军军心,让义军继续按照原定之策渡河南下作战。
伽蓝与西北人也是飞马而回。刘炫的到来要隆重,要让此事迅速传遍整个河北,传到远在辽东的行宫,传到东都洛阳,就此逆转西北人的不利处境,就此让西北人迅速转到河北人的羽翼之后,并借助河北人的力量与黎阳的关陇人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巡察使团抵达白沟,与留守船队汇合。
就在这天黄昏,刘炫坐在马车上,带着数十名门生弟子,在近千名义军将士的扈从下,在十几万难民激动的呼唤声中,在伽蓝和西北人的迎接下,踏进了禁军军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各方势力都被眼花缭乱的局势变化所震惊,都在推衍和猜测这一新变化对局势发展所产生的影响,都在以最快速度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