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炫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但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却等于做了正面回应。当然,真相未必就一定是真相,有时候为了某种需要,真相会被谎言所掩盖,谎言就是真相,所以刘炫也不敢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推衍就是对的。
这种事既然河东裴氏和薛氏都讳莫如深,薛德音更是只字不露,那一定有原因。既然有原因,既然现在连知情者都蓄意隐瞒真相,那么真相背后肯定隐藏着祸患,为此刘炫也是仿效之,也是讳莫如深。
答案到底是什么,自己掂量着看吧,把眼睛睁大了看,把前进的方向选择对了,是福是祸就全靠天命了。
刘炫避而不说答案,窦建德等人也不是痴儿,当然知道此事另有玄机,不宜刨根究底,各人心里有算就行了,各自找准前进的方向,至于将来的祸福,那要看形势的发展,看各人的智慧,看各人的运气命数了。
帐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气氛很凝滞,众人都在思考,只不过此刻拟制对策的基础已经发生了变化,某种程度和上因为伽蓝身份的复杂,因为其所代表利益的复杂,导致对策很难拟制。
“先生,有几分把握?”
窦建德委决不下,不得不出言相询,毕竟事关重大,他不能仅靠推断就做出轻率举措。
“他和某的一位故人非常想像。”刘炫想了片刻,叹息道,“很像,很像……初见此子,仿若又回到了当年……”
窦建德再不犹豫,断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听听他的条件。”
齐善行点头赞同,“现今我们很被动,两面受敌,为人所制,回旋余地太小,不若以不变应万变。”
窦建德望向刘黑闼。刘黑闼用力一挥手,“唯大哥马首是瞻。”
※※※
伽蓝走进了船舱,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着窦建德。
窦建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豪迈、爽直和坚毅,但憔悴的面孔和疲惫的神态却给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窦建德如此,刘黑闼也如此,如今这两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试图改变命运,而自己何尝不想改变未来?
伽蓝摆出一副谦逊之态,主动上前见礼,并向窦建德介绍了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
伽蓝的低姿态让窦建德本来就很戒备的心理更为防范。果然,双方刚刚坐定,伽蓝就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未来几个月,高鸡泊不能劫掠永济渠,更不能切断远征军的粮道。”这是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能讨价还价。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豆子岗义军迫不得已之下,转而渡河南下,以帮助长白山义军为借口,劫掠大河,杀掠齐郡,而高鸡泊义军深处河北中心,根本没有回旋之地,只有顺应山东大世家的利益需要,义军才能存活下去,否则,义军要么整体败亡,要么就是高士达、窦建德这些义军首领重蹈刘霸道败死之覆辙。
高鸡泊一带的义军首领有三个,高士达、窦建德和张金称,目前只有窦建德积极结盟西北人,与帝国禁军暗通款曲,这足以说明高鸡泊的三位义军首领不是一条心,高士达屈从于白沟北方世家,张金称听命于白沟南方世家。渤海高氏、清河张氏都是河北二等世家,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了山东大世家的利益。然而,人都有私欲,都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同样出身于河北二流世家的刘霸道,他就不甘心做个“工具”,既反抗帝国皇帝,又对抗山东大世家,结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刘霸道的死是山东大世家对河北人的一种警告,高士达和张金称从此事中得出了什么结论不得而知,但窦建德显然不甘心做个随时牺牲掉的“工具”,他和刘霸道一样要抗争。
刘霸道选择了武力,窦建德选择了“投敌”。伽蓝和西北人是一把刀,这把刀杀死了刘霸道,同时高高举起,对准了窦建德。窦建德妄图从大世家手上夺取这把刀的控制权,却不知这把刀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不但不会为别人所控制,而且还要控制更多的对手已增加自己的力量。
窦建德做老大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名义上高鸡泊义军的老大是高士达,但义军将士都知道,高士达是高士达,窦建德是窦建德,双方都因实力不足,暂时不得不联手结盟。老大时间做长了,难免有些傲气,面对一个西北蛮子咄咄逼人的气势,窦建德顿时无名火起,张嘴就想来句“下马威”。
“将军,高鸡泊这块地方,一言九鼎的是东海公高士达。”齐善行恭敬地回了一句,口气谦恭,实际上却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伽蓝哂笑,眼里掠过一丝恼怒。既然你是老二,说话不算数,你跑来和我谈什么谈?
薛德音却是听出了齐善行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当即笑道,“高士达死了,一言九鼎的岂不是长乐公?”
窦建德眉头微拧,与曹旦、齐善行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是伽蓝提出来的交换条件。西北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对河北义军痛下杀手,把河北义军对永济渠的威胁彻底铲除,把河北义军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可能彻底抹杀。西北人在平原一战中已经完成了对豆子岗义军的攻击,达到了目的,而且一战成名。刘炫和刘黑闼就是在战后迫于形势的需要不得不暂时“投奔”西北人,而窦建德也是在那一战之后果断向西北人伸出了“求和”之手。
齐善行微微颔首,显然同意西北人提出的条件。
为了让黎阳顺利举旗造反,不论是河北大世家,还是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河北儒士,还是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都在想方设法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为此高鸡泊义军肯定要出手,与西北人肯定要打一仗,而活跃在漳南一带的窦建德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窦建德可不想败亡,所以他积极“求和”西北人,但这一仗肯定要打,不是他打就是高士达打,要么就是张金称打。西北人也知道,所以征询窦建德的意见,是不是乘机联手“做”了高士达,顺势让他全权掌控高鸡泊义军。
曹旦却是微微摇头,然后向窦建德和齐善行使了个眼色。窦建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齐善行思索了片刻,再度颔首,同意了曹旦的建议。窦建德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关键不在高鸡泊。”齐善行说道,“高鸡泊的位置偏重于北方,而北方不仅有水道之便,还有陆路之利,可以水陆兼顾,所以对白沟志在必得的不是高鸡泊,而是白沟南边的人。”
白沟横贯清河郡,境内有近四百里长的水道。其中西边两百多里长的上游水道在张金称义军控制的区域内,而东边一百多里长的下游水道包括延续到平原郡的部分,则在高鸡泊义军和平原郡义军的控制区域内,所以很明显,白沟南边的张金称对白沟的威胁最大,也正因为如此,张金称始终卡住了高鸡泊的咽喉,遏制着高鸡泊义军的壮大。
窦建德要借刀杀人了,而借刀杀人的目的不过是让高鸡泊义军逃过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风暴,从关陇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激烈博弈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豆子岗义军也是同样的目的,但他们付出了刘霸道和阿舅军败亡的惨重代价,相比起来,窦建德的一石二鸟之计,所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得多,尤其重要的是,这个代价由张金称承担,高鸡泊却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伽蓝望向傅端毅和薛德音,又转目看向刘炫和刘黑闼,征询他们的意见。
刘黑闼第一个点头。傅端毅和薛德音沉吟不决,毕竟两人对高鸡泊一带的义军也不了解。刘炫说话了,“对黎阳来说,重心在大河两岸,白沟以南和济水一线的义军都是他们争取的对象。相比较而言,高鸡泊距离黎阳较远,而且直接面对来自涿郡的威胁,他们关键时刻必定难以取舍,继而有首鼠两端之害。”
刘炫这句话直接说中了伽蓝的要害。对于伽蓝来说,阻止或者把黎阳叛乱对帝国的危害降到最低才是当务之急,也就是说,斩杀或者重创张金称义军才符合他的利益。另外,刘炫也向伽蓝做出了暗示,一旦黎阳举旗,白沟南北两系世家豪望对黎阳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从地域利益上来说,白沟南部世家距离黎阳很近,受到的诱惑也最大,目前黎阳极力拉拢的就是这些人,暗中帮助黎阳叛乱的也是这些人,不出意外的话,极力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的也是这些人,假如接下来的一仗中,禁军龙卫统给予其沉重一击,必定有利于永济渠的安全,而不利于黎阳的举旗大计。
伽蓝陷入沉思,权衡利弊。
刘炫之所以献计,目的是为了十几万甚至更多的饥民,而若想救活他们,就必须去黎阳,而黎阳一旦举旗,必然影响到饥民的生存,所以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兼顾山东世家权贵集团的利益,只能更弦易辙,想方设法帮助伽蓝阻扰黎阳举旗,否则,不但河北义军会被卷入风暴,就连这些无辜饥民都要被卷进风暴,最终必将演变为一场可怕的灾难,山东会在血雨腥风中遭到致命打击。
良久,伽蓝断然决策,向窦建德伸出了手。
窦建德暗自心喜,举手相击,击掌为誓。
※※※
丑时三刻,禁军龙卫统击鼓升帐。
东光乡团的元务本,捧日乡团的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一些地方宗团豪帅,被眼前的复杂形势搞得惶恐不安,本来就辗转难眠,突闻鼓声,无不骇然惊醒,蜂拥而至。
伽蓝令,龙卫统连夜渡河,于黎明时分向北岸高鸡泊叛军发动攻击。各乡团、宗团紧守南岸,戍卫巡察使团,确保饥民安全。若有抗令者,斩!
巡察使团要带着十几万饥民西去黎阳,而对岸高鸡泊叛军虎视眈眈,稍有不慎,遭到叛军袭击,饥民大量死亡,巡察使团必定罪无可恕,所以巡察使团若想安全西进,必须先攻击高鸡泊叛军,铲除这一隐患。
苏定方主动请战,但被伽蓝婉言拒绝。这是与高鸡泊叛军交战,而高鸡泊叛军与北方世家豪望有着紧密联系,伽蓝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伽蓝根本就没有禀报治书侍御史游元,把两人的矛盾彻底公开化,这令河北人无所适从,更让游元怒不可遏。
西北人急速渡河,急速杀向叛军营寨,一时间鼓号震天,杀声如雷。
卯时正,朝阳初起之时,禁军报捷,击败叛军,正尾随追杀。
伽蓝传令,各乡团、宗团保护巡察使团和十几万饥民沿白沟西进,他则率军沿北岸推进,继续攻杀高鸡泊叛军。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饥民拖累,行进速度非常缓慢,而北岸龙卫统连日报捷,高鸡泊叛军被他们杀得抱头鼠窜,亡命奔逃,尤其高士达部更是连战连败,尸横遍野,其老营都被禁军龙卫摧毁了,只好北渡漳水河逃亡信都郡。
禁军龙卫挡者披靡,无坚不摧,先后大败豆子岗和高鸡泊叛军,威震河北。
四月底,龙卫统横扫高鸡泊,抵达武城休整。
当夜,曹旦出现在龙卫统军营,向伽蓝秘密禀报,张金称正在临清一带集结清河南部各路大小义军,准备乘着禁军龙卫正在与高鸡泊义军激战无暇南顾之际,袭击巡察使团,要置十几万饥民于死地。
伽蓝即刻传令,“命令各旅,马上进入高鸡泊,横渡漳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