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大众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获得“正义”的途经,除了求助虚无缥缈的神,就是寄希望于遥不可及的皇帝和实实在在的官府。
今官府悬榜相告,行尚书台的最高官长杨玄感,下令开黎阳仓放粮,赈济饥民,且时间持久,直到帮助饥民回归乡里耕种自食为止。粗略算一下,这次赈济至少要持续到来年夏天。这是从未有过的“恩赐”,饥民们欢呼雀跃,在对杨玄感感恩戴德的同时,潮水般涌向黎阳仓。
这股“受赈”浪潮必定会迅速席卷大河南北,而未来,不但山东郡县将因此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机,也让皇帝和中央面临同样的艰难困境。
试想,中央控制的国仓开仓放粮,而山东郡县控制的义仓却拒绝赈济,地方官府的威信何在?地方官府的权威荡然无存,拿什么治理地方?不久之后,皇帝到了河北,要攻击杨玄感,需要黎阳仓的粮食,赈济不肯能持续,甚至会以共犯罪名认定饥民“劫掠”黎阳仓而血腥镇压,其结果必然导致皇帝和中央的威信也荡然无存,于是山东会掀起起义高潮,无数愤怒的山东人将揭竿而起,向皇帝、中央和地方官府发动疯狂攻击。
杨玄感这一“为民请命、顺应民意”之举貌似高尚,其实恶毒,直接把山东人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伽蓝闻讯之后悲愤不已,把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等人请上了仓城城头,登高瞭望。
眼前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饥民,愤怒的吼叫声如同铺天盖地的惊雷,惊天动地。官府告民开仓放粮,而黎阳仓却紧闭城门,饥民们理所当然归罪于仓城官员,他们才不管黎阳仓是否直接听命于中央,他们只知道仓城拒绝执行官府的命令,那就是犯法。既然犯法了那就是罪人。既然是罪人,那就人人得而诛之。
伽蓝再手指东北方向。十几里外就是黎阳城和白沟大渠,那里浓烟滚滚,炙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木味。大家心知肚明,杨玄感正在焚烧停泊于河渠上的龙舟和大大小小的船只,而这些船上的物资和人员肯定为杨玄感所用,这足够他组建一支军队去攻击东都了。
船没了,短期内,永济渠上的运输将陷入停顿,而河北人即便劫掠了黎阳仓,但因为缺少船只运输,急切间也无法离开,于是便会催发一系列的冲突,而这些冲突会混乱局势,扰乱河北人对局势的判断。一旦涿郡方向的卫府军南下,双方便不可避免地要大打出手,这无疑会加剧河北的危机,但却给杨玄感赢得了更多时间。
贺拔威神情冷峻,一言不发,那双冰冷的眼睛清晰地告诉伽蓝,他绝不妥协。他奉旨镇戍仓城,没有皇帝的命令,仓城绝不放粮,即便眼前饥民如潮,即便饿殍遍野,他也不为所动,原因很简单,现在放粮,自己失去的是整个黎阳仓,而获得声誉的是杨玄感,河北人一旦为其所用,杨玄感的实力会骤然膨胀。
窦衍也持同样的意见。现在开仓放粮的确能救人,但河北人一旦帮助杨玄感造反,不论成败,都是生灵涂炭之惨事,会造成更多人的死亡。两者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伽蓝求助于柴绍和宋正本,但适得其反。宋正本是纯粹的山东人,而柴绍的祖辈虽然效命于关陇,但帝国统一后,在关陇效力的山东人全部回归本堂,今日山东贵族集团的领军力量,正是这些当年效命于关陇的贵族。当年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本土系、虏姓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演变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而今日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与中土统一前两个不同王国、不同区域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截然不同。柴绍和宋正本肯定为了河北人利益,为河北人说话,而窦衍和贺拔威既便与柴绍同为关陇武川系成员,但在形势突变,武川系尚无统一应对策略情况下,双方因为血统、地域等不同原因而造成的利益差别,在这一刻则直接表现为关陇人和河北人的对抗。
“如果你们愿意开仓放粮救活这些饥民,某就保证他们不会为杨玄感所用。”
伽蓝这句话让窦衍和贺拔威嗤之以鼻,假若不是伽蓝“恶名”显赫,又挟持了他们的性命,两人根本不会予以理睬。
伽蓝请出了刘炫。
刘炫“晚节不保”,关键不在于对手如何恶毒地诬害他的“清白”,而在于他不幸地做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刘炫是个无辜的令人同情的“牺牲品”,这在大世家大贵族和权力高层中是公开的秘密。
所有的中土人包括融入中土的虏姓,对中土的文化无不顶礼膜拜。中土文化让汉族和虏姓在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中一次次融合,而中土文化的代表就是儒学,儒学的精髓就是“礼”。中土人对儒学和礼的膜拜是无形的,这种崇高信仰表现在真实世界里就是对经学的尊重,对大儒名士乃至儒生的尊重。
窦衍和贺拔威虽然是关陇贵族,但对号称中土通儒,山东第一鸿儒的刘炫,在礼节上绝无怠慢。刘炫的出场带来了一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在他清楚地告诉窦衍和贺拔威,他和他的弟子们,还有他的众多追随者和数不清的崇拜者,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全力宣扬皇帝的恩德,“攻击”杨玄感的背叛,维护帝国的正义、忠诚和统一。
刘炫有这样的“逆天”之能,而他的承诺一旦实现,河北人乃至山东人都将为皇帝所用,杨玄感兵变的胜算会大大减少,而更重要的是,这不但可以帮助窦衍和贺拔威摆脱未来困境,还能因祸得福,建下功勋。
伽蓝和西北人的背后是裴世矩,而裴世矩是山东贵族集团的领袖级人物,裴世矩与刘炫这等山东鸿儒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或许,刘炫出现在伽蓝的身边,本就是裴世矩的谋划之一,目标则是针对杨玄感。
窦衍和贺拔威仔细权衡之后,态度有所改变。随即与伽蓝、柴绍、宋正本、刘炫商讨良久,最终做出让步,交出两个仓储,而这两个仓储是在伽蓝的武力胁迫下,是在杨玄感背叛后所恶意造成的巨大危机下,是在几十万饥民面临死亡威胁之下,不得不交出来的,以此来最大程度地推卸责任。
伽蓝也不敢讨价还价了,现在腹背受敌,对杨玄感方面的事又一无所知,如果继续“困”下去,只会把自己“困”死。两个仓储虽然不能满足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首领的需要,但最起码可以扭转目前困局。
※※※
初四日下午,在伽蓝与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首领具体磋商之后,黎阳仓开仓,一时间群情激奋,欢呼声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山峦。
当夜,义军传来最新消息,杨玄感的大军沿着白沟西进,水陆并进,速度非常快。元务本镇戍黎阳城。其他诸如汲郡首府卫城、临河等县目前都是城门紧闭,不知道具体情况。
凌晨,伽蓝请来刘炫和薛德音,还有傅端毅和西行,义军首领刘黑闼和曹旦,秘密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某打算尾随追杀杨玄感。”
伽蓝开门见山,直抒本意。
刘黑闼当即劝阻,“将军孤立无援,尾随追杀十分危险。”
黎阳仓刚刚开仓,而开仓之功全在伽蓝,伽蓝一走,黎阳仓还会继续开吗?假若黎阳仓不开了,仓城守军和河北义军大打出手,首当其冲的就是无辜饥民,其次义军的期望也必然落空,所以刘黑闼绝不会让西北人现在就离开黎阳。
“将军曾承诺过,确保我们安然离开。现今粮仓刚刚打开,将军就要弃我们而去,岂不有失信之嫌?”曹旦手抚长须,笑着说道。
“仓城之外有几十万人,搬空两个仓储需要多少时间?”伽蓝冷笑,“如今杨玄感走了,你们最大的威胁不在了,所以胆子也大了,是不是打算洗劫整个黎阳仓?”
刘黑闼急忙摇手,“杨玄感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出,东都马上就会接到,而皇帝的行宫虽然距离遥远,但涿郡的临朔宫就在千里之外,不出意外的话,幽燕一带的卫府军很快就会南下,而东都的军队有可能兵临大河,所以时间非常紧张,而将军若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建树,困难重重。以将军之力,目前不论是打黎阳城的元务本,还是尾随追杀杨玄感,都力有不逮。因此俺的建议是,与其冒险追杀杨玄感,不若以仓城为后方,全力围攻黎阳城。”
“将军攻陷黎阳城,又据有黎阳仓,轻而易举便拿到了戡乱之首功。”曹旦和刘黑闼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取得默契,于是曹旦继续说道,“将军若要攻打黎阳城,某等愿鼎力相助。”
伽蓝“欲擒故纵”,要的就是这句话。河北义军担心伽蓝丢下黎阳这个乱局先“跑”了,而伽蓝何尝不是担心他们“占了便宜”就跑,结果陷自己于被动。
“何时展开攻击?”伽蓝问道。
刘黑闼皱眉不语。曹旦迟疑了一下,说道,“河南来人了,将军是否见上一面?”
“谁?”
“瓦岗的徐世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