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岗在哪?就在大河对面的东郡,距离黎阳城不过百十里。
河北的汲郡与河南的东郡隔河相望。连通两郡的津口要隘在北是黎阳津,在南就是白马津。黎阳津背靠大坯山,坐倚黎阳城,而白马津西邻白马山,背倚白马城。
白马城是东郡首府,过去这座城池叫滑台。此城西南方向的白马山上有玄坛,坛上有中土北派道教法主薛颐,白马山因此扬名。
由白马南去数十里便是瓦岗。此地因黄河一次次决堤、改道,以致沙丘起伏,草木丛生,芦苇遍地,人烟绝迹,渐渐便成了盗贼出没之处。这两年大河南北烽烟四起,瓦岗便如河北的高鸡泊、豆子岗一样成为义军聚集之地。
瓦岗南接通济渠,北临大河,再向上就是永济渠,这三大水道是中土的交通枢纽,瓦岗义军就活跃在这三大水道上,劫掠南来北往的船只。瓦岗所在的东郡及周边的荥阳、梁郡等地屡次出兵围剿,奈何此处交通便利,瓦岗义军又深得贫苦百姓的拥戴,官军不但屡剿不平,反而让义军越来越壮大了。
黎阳风起云涌,一河之隔的瓦岗不仅密切关注,更与一些相识的河北义军首领暗通讯息,其所属义军也全部潜伏于大河一带,打算伺机出击,乱中取利。
杨玄感举旗造反传檄天下,黎阳仓开仓放粮赈济饥民,这些消息瓦岗都在第一时间获悉。瓦岗人当然不想错过劫掠黎阳仓的机会,当即倾巢而出。为了避免与河北义军发生冲突,瓦岗人徐世勣率先找到了刘黑闼和曹旦。
徐世勣是东郡地方豪强,家族世代经营水陆运输,在山东车马、舟船行业中声名显赫。徐氏祖籍东郡离狐,生意做大了才举家搬迁到东郡首府白马城。离狐在巨野泽(也就是后来的梁山泊)西北方向,与河南曹氏所在的巨野城不足两百余里,两家素有往来。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这些河北豪强过去不仅经营土地庄园,还都涉足商贸,像刘黑闼生意还做得很大,横行黑白两道,他们与徐氏这样的行业巨头当然有商贸往来,关系也很密切。如今大家揭竿而起,同道中人,利益诉求一致,合作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目前黎阳仓控制在西北人的手里,放粮的事情伽蓝说了算。伽蓝只拿出了两个仓储,河北人自己都吃不饱,没有理由“分一杯羹”给河南人,但刘黑闼和曹旦碍于兄弟情面,又不好回绝,于是据实相告,共商计谋,一句话,你必须想出办法让伽蓝拿出更多的仓储,唯有如此,河南人才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劫掠”中,否则瓦岗人一上岸,河北人必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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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看到的是一个年近二十的英武青年,白衣黒幞,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透出强大自信,举手投足间,不但有老军的杀伐之气,更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张狂和桀骜。
面对年纪与自己相仿,最近威震大河南北,来自遥远西土蛮荒的伽蓝,徐世勣对他的威严和森冷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他非常好奇,一边仔细打量着伽蓝,一边暗自揣测从刘黑闼和曹旦嘴中所听到的那近乎传说般的故事。他是河内司马氏子弟?他在西土蛮荒长大?他已从军十一年,并建下累累功勋,官拜朝散大夫、越骑校尉?
两年前徐世勣十七岁,与翟让、单雄信等人一起举旗造反。其实“造反”也谈不上,也就是带着一群亡命之徒,把脸一蒙,在大小水道上烧杀掳掠,说白了就是一伙贼人,一群水寇。徐氏本来就是做运输的,有车马舟船,有武士壮勇,有人脉消息,做起“强盗”来当然是驾轻就熟。后来官军围剿,各路水寇们不得不联手作战。在击败了几次官军的围剿之后,水寇们在瓦岗寻了块险要之地筑垒为寨,这才有了瓦岗寨,有了瓦岗义军。徐世勣与瓦岗义军一起成长,在生死重压下迅速成熟,有勇有谋,然诺仗义,扶危济贫,逐渐声名远扬。
瓦岗义军里,若论人脉关系最广的就是徐世勣。这与徐氏所经营的产业有关,先天条件好。比如这次杨玄感把停泊在黎阳城外的各种船只包括皇帝的龙舟都一把火烧掉了,河北各路义军首领都在发愁,难不成一人背一袋粮食走回去?这时候徐世勣来了,徐氏庞大的车队、船队的作用就发挥了。河北人有求于他,就不得不考虑“分一杯羹”给瓦岗义军。
这是一次秘密会面。伽蓝与河北义军首领们都想保持彼此间的“合作”。伽蓝的想法很单纯,他来中土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实主要也就是拯救大河南北的无辜苍生,而这些苍生能否活下来,关键就在于能否稳定山东,而山东能否稳定,关键就在于皇帝和朝廷能否正视现实,拿出宽大的胸襟,招安义军。假若皇帝和朝廷“一条道走到黑”,非要以血腥杀戮来镇压山东人,双方鱼死网破,那么年复一年的内战必将摧毁无数生灵。
现在伽蓝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开仓放粮,但内有阻挠,外有重压,伽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假若某等帮助将军攻克了黎阳城,将军是否愿意再开一个仓储?”
徐世勣开门见山。
伽蓝面带浅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稍稍考虑了一下,问道,“某相信你有办法拿下黎阳城,但按照约定,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是危险之地,群狼环伺,一旦陷入包围,死者无数。”
“我们离开了,将军是否会继续赈济饥民?赈济又能持续多久?”
徐世勣继续追问,很不礼貌。刘黑闼和曹旦微微皱眉,后者甚至对徐世勣连使眼色,担心他激怒了伽蓝。
伽蓝却是不以为意,沉吟不语。
徐世勣所问的这句话,也是伽蓝正在考虑的问题。
杨玄感一道开仓的命令,欺骗了无数饥民,也把皇帝和中央置于两难之境,但考虑到平叛,皇帝和中央肯定要中止赈济,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会痛恨皇帝和中央,官民矛盾会更加激烈,河北局势会更加混乱。
乘着平叛大军还没有来,皇帝的平叛圣旨也还没有到,竭尽所能开仓放粮是唯一的办法,但伽蓝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等同于谋反了。
现在杨玄感走了,去攻打东都了,自己留在黎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反而会因为放粮一事与义军发生冲突,自陷困境。同时,也会影响到魏郡独孤震和武阳郡元宝藏的利益。在杨玄感没有败亡之前,独孤震和元宝藏要冷眼旁观,要保持“中立”,甚至会暗中“相助”,而相助的手段,无非是利用黎阳城拖住南下平叛的军队。
自己将来若想有所作为,必须掌握更大的权力,而加官升爵需要功勋。留守黎阳仓拿不到功勋,即便攻陷黎阳城,功勋也十分有限,而更重要的是,这损害了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利益,必然会得罪他们,得罪这两位权贵的后果可想而知。
杨玄感开仓放粮的命令正在高速传递,很快,更多的饥民会蜂拥而至,义军也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周边郡县的普通百姓都要跑来“占便宜”。黎阳仓已经成为“猎物”,这里已经变成了陷阱,如果西北人再继续“坚持”下去,肯定要与河北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另外,游元的死始终是个隐患,假若走漏了风声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麻烦就大了。既然如此,不若快马加鞭飞驰东都,追着杨玄感打,如此既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又能伺机建功。
“某如果离开黎阳,黎阳仓还会放粮吗?”伽蓝试探着问了一句。
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惊讶地望着伽蓝,徐世勣的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慌乱。
伽蓝留在黎阳才有粮食放出来,但粮食远远不够,所以徐世勣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攻打黎阳城为借口,把西北人调出黎阳仓,然后义军联军一拥而入,全力攻打仓储,打下一个算一个。这实际上等于背叛了约定,在西北人背后捅了一刀,不过考虑到伽蓝的姓氏是司马氏,或许伽蓝权衡之后,也能接受攻陷黎阳城的功勋,然后再“佯装”攻打黎阳仓,击败河北义军,如此又建一功。
“黎阳仓易守难攻。”伽蓝看看徐世勣,又看看刘黑闼和曹旦,语含双关地说道,“涿郡的军队很快就会赶过来。魏郡和武阳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时间非常紧张,形势对你们并不利。”
三人忐忑不安。很显然,他们的计谋给伽蓝识破了,不过伽蓝似乎拿定了主意,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伽蓝负手踱步,来回走了两趟,断然说道,“便依懋功之策。”
三人惊疑不定。伽蓝竟然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就这么简单?
“某不要黎阳城了。”伽蓝笑道,“你们也不要打,留给他们……”伽蓝手指北方,“或许,这可以给你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三人没有听明白,不知道伽蓝是指独孤震和元宝藏,还是指河北大世家,尤其让他们疑惑的是,伽蓝不打黎阳城了,那他打算干什么?离开黎阳?
“将军要离开黎阳?”徐世勣急切问道。
“某去追杀杨玄感。”伽蓝嘱咐道,“咱走了,你们再打,不要连累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