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疑问得到了解释。
伽蓝,一个官奴婢之子,一个敦煌戍卒,何以会赢得慧心和尚的青睐收为弟子?何以会赢得裴世矩、薛世雄的器重和信任?何以会被皇帝钦点骁果并加官升爵独领龙卫?何以会承担推动和驾驭这场风暴的重任?原因无他,他是贵胄,是身具三个皇族血脉的世家子,更是权势显赫的宗室观王杨雄的外孙。
杨侗率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望着伽蓝的眼神里,不仅有崇拜,更透出一股血缘上的亲近。他不但是孤的沙门师兄,还是孤的族表兄,那么,他肯定会帮助孤,伯父也是一样。
杨恭仁面对伽蓝那双痛苦、悲愤而杀气凛冽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自信,内心里充满了凄苦,蹒跚后退,无力坐下,思绪纷乱,恍惚间便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大人,为甚,为甚你如此残忍,如此对待可怜的妹妹?
崔赜理清了错综的头绪,突如其来的答案仿若一道耀眼的金光,霎那间驱散了埋藏在心底的阴霾。他感激伽蓝对崔氏的援手,假如没有伽蓝的“泄密”,崔氏不可能在风暴掀起之初做出正确的决策;他更感激观国公杨恭仁,假如没有杨恭仁对崔氏的信任,当着他的面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皇族秘密,他可能在风暴中迷失方向,把崔氏带向败落的深渊。
崔氏的确强大,中土第一世家的底蕴太过雄厚,但崔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而随着改革进程的加快,像崔氏这样的大世家必然成为改革的阻碍,可以想像,一旦皇帝赢得了这场博弈,必将对崔氏展开猛烈“攻击”,所以,崔氏必须未雨绸缪,崔氏决不能坐以待毙。也就是说,东都一旦陷落,杨玄感在博弈中占据了上风,皇帝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那么崔氏就必然要从自己的政治理念出发,选择一个支持者。
崔氏的心态,实际上代表了帝国保守贵族的政治立场,他们与皇帝,与改革派贵族,与帝国的以中央集权为目标的改革国策,是对立的。这场风暴实际上就是改革和保守两种政治理念的战争,是中央集权制和门阀士族政治的生死大战,而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一旦皇帝和杨玄感陷入长久僵持,帝国分裂,承担损失的必定是帝国整个贵族集团。
所以,不要说崔氏反对这场战争,以杨恭仁、独孤震为代表的宗室、外戚贵族也反对这场战争,反对皇帝激进的改革策略,但战争已经开始了,为了减少损失,帝国的贵族集团必须团结起来,联手抗衡。
杨恭仁从大局出发,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告诉崔氏,不要局限于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仇怨,而要看到这场风暴的本质,这场风暴的本质是帝国政治理念的战争,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战争,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因此,不论是山东人还是关陇人,只要是保守派,就必须携手自救。
自救的目的是什么?就是阻碍改革进程,迫使改革的步伐停下来,为此,保守派必须联合。假如让改革派赢得了这场博弈,那么保守派必将在风暴过后的大清洗中惨遭重创,不论是关陇人、山东人还是江左人,只有是持保守的政治立场,在朝堂上就无立锥之地。
总之一句话,保守派不能因为杨玄感的叛乱,因为这场风暴而覆灭,所以,杨恭仁要与崔赜联手拯救东都。
杨恭仁是皇族,他拯救的不是自己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帝国,但独木难支,他需要盟友,政治理念和政治利益一致的盟友,而崔氏显然是最好的盟友之一。只要把崔氏拉过来,让崔氏接受了拯救策略,那么以崔氏的实力和影响力,足以让山东贵族集团一分为二,其中保守派会追随崔氏,而改革派会支持樊子盖,如此一来,坚守东都以自救的保守贵族会越来越多,支持杨玄感的越来越少,而以樊子盖为首的改革派则被孤立、架空。
崔赜想明白了,也接受了这一策略。
伽蓝是关键人物,是“支点”,是“桥梁”,不论在河北还是东都,他的使命都是如此。崔赜至此不得不佩服皇帝和裴世矩的智慧,伽蓝的个人能力是次要的,他始终是一把刀,而如何用好这把刀,才是智慧所在。
现在杨侗要用这把刀,杨恭仁也要用,但如何利用这把刀实现他们的目的,则考量他们的智慧。
※※※
大堂陷入沉寂,唯有伽蓝粗重呼吸声,但很快呼吸声便渐不可闻。
伽蓝冷静了下来。
当务之急是借助所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守住东都,其他都不重要,东都若失,一切都将归于尘土。这是自己日夜兼程赶来东都的目的,而众多智慧超群者与自己的目的一样,也要借助自己背后的势力,所以便发生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而这每一个变化,都正在改变着东都局势。
杨恭仁为什么要当着杨侗和崔赜的面揭开一个尘封的秘密?
明概上座肯定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抵达东都的消息告诉了杨恭仁,而杨恭仁在看到杨侗、崔赜和自己联袂而来后,肯定第一时间想到了皇帝和裴世矩,而自己在这一关键时刻出现在东都,并第一时间与杨侗、崔赜取得联系,然后又在第一时间赶来恳请其起复,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源自皇帝和裴世矩的谋划。
杨恭仁极度被动。杨侗和崔赜上门来请他复出,如果拒绝,他便把自己推到了杨侗和崔氏的对立面,假若东都丢失,他必受连累,纯粹是无妄之灾,更甚至有同情或暗通杨玄感之嫌,反之,如果答应,便上了杨侗这条“船”,被卷进皇统之争。皇统的选择与皇族虽然密切相关,但皇族中人未必就有资格或者敢于卷进皇统之争,但像杨恭仁这等位高权重的宗室大臣,迟早都要卷进皇统之争,根本无从躲避。
既然无从躲避,坐在家里祸事都上门了,杨恭仁当然要“反击”。
观王杨雄文武干略,权势倾天,门生故吏众多,势力庞大,更难得的是,他在每一次政治风暴中都选择了正确的立场,屹立不倒。宗室太强悍,对皇帝是个威胁,尤其在今上的改革大计中,宗室也是遏制和打击的对象,双方的矛盾很激烈。幸运的是,去年东征,观王杨雄病逝,但他的长子杨恭仁是吏部侍郎,次子杨綝是司隶大夫,三子杨续是地方郡守,这样一个庞大宗室不是说打倒就能打倒的,必须选择一个恰当时机。
时机就这样出现了。伽蓝来了,他的背后站着皇帝和裴世矩,这意味着杨恭仁必须义不容辞地站出来辅佐杨侗,但杨侗的助力是崔氏,而崔氏是山东人,是朝堂上的保守派。杨恭仁也是保守派,他一旦上了杨侗这条“船”,关陇保守派和山东保守派的两个领袖级人物就结盟携手了,无疑,这股保守力量将成为皇帝和改革派势力首要的打击对象。
既然未来政治形势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杨恭仁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这场风暴,给杨侗以功勋,增加杨侗的实力,最大程度地保全保守派力量。
伽蓝,都是因为伽蓝的到来,都是因为他忠实地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皇帝和裴世矩的计策,东都的保守派力量才在恶劣局势的推动下,不得不携手结盟,而这一结盟的后果,必然导致皇帝和改革派在摧毁了以杨玄感为首的叛乱贵族后,接下来要清洗的对象。
杨恭仁借助揭开伽蓝这个秘密坚固杨侗、崔赜和自己的联盟,而伽蓝必然会向皇帝和裴世矩禀报这一切,那么杨恭仁则借此告诉皇帝和裴世矩,我们是忠诚你的,如果你一定要大开杀戒,那么在关陇和山东两大保守派贵族携手结盟的情况下,必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之局。维持抗衡,有利于帝国,反之,鱼死网破,帝国便有分崩离析之危。
伽蓝不能再沉默了,他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论崔赜和杨恭仁是否相信,他都必须推动东都局势向有利于帝国稳定的方向发展。
“明天,洛水以北,杨玄挺将兵临太阳门,而落水以南,杨玄感将陈兵上春门。”
伽蓝神态平静,仿若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根本没有发生。
“观公,东都危在旦夕,如今唯有观公起复,振臂一呼,方能力挽狂澜。”
杨恭仁也恢复了平静,也像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一般,轻轻摇手,“戍守东都者,樊留守也。”
“樊留守一出,东都必定血流成河。”
杨侗目露惊色。崔赜微微颔首,他也看到了这一步,裴弘策也看到了,所以干脆不回来,躲到北邙山去了。
杨恭仁更是心知肚明。樊子盖若要守住东都,首先就要建立威权,就目前形势而言,建立威权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人立威。必须阻止他,必须压制他,必须掌控东都局势。
“伽蓝,你给某一个承诺。”
伽蓝犹豫着,权衡着,但在杨恭仁的期待下,在崔赜的逼视下,在杨侗的祈盼中,在东都危局的重压下,他不得不屈服。
“某誓死拱卫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