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上午,洛水以南,杨积善率军杀到东都城下。同日午时,杨玄感抵达长夏门,传檄城内,劝降百官。
洛水以北,杨玄挺于巳时左右逼进宫城,并向含嘉仓城展开了攻击。
同日正午,伽蓝、崔逊等人在黄君汉的指引下,由间道避开进攻北邙山的叛军,抵达净域寺。
裴弘策正在焦急等待东都的消息,不料伽蓝迅速回返,同行的还有崔逊,这让他非常高兴。果如所料,伽蓝完成了使命,杨恭仁的起复是个意外之喜,再加上崔赜和裴弘策的结盟合作,东都三股庞大势力抱成了一团,越王杨侗轻而易举压制了樊子盖,牢牢掌控了东都。
接下来裴弘策要按照既定策略,向金墉城一线发动攻击,以牵制叛军,与东都内外呼应,但裴弘策闪烁其词,一会说正加紧与河内联系,一会又说粮食不够,武器不足,军需匮乏,后来干脆坦言,士气低迷,军官们心怀异志,不具备主动攻击的条件。
崔逊知道裴弘策的心思,在东都局势已经被杨侗、杨恭仁和崔赜牢牢掌控的情况下,以目前城内禁军和府军的兵力,应该有把握守住宫城和皇城,所以裴弘策没有攻击欲望,他甚至担心攻击之后这仅余的两千人马也会荡然无存。既然攻击可能带来厄运,那何必攻击自寻死路?不如守在北邙山,等待援军。援军一到,形势逆转,这两千府兵为其所用,与各路援军一起攻击,平叛功劳唾手可得。
裴弘策的这种保守策略源自其两战两败,八千大军差点全军覆没的败绩上,这严重打击了裴弘策的信心,他不敢打,也败不起了,如果他能带着这两千大军与援军会合,他还能将功折罪,将来权势即便受到影响,也不至于惨遭重创而一蹶不振。
崔逊能理解,但迫于杨玄感急剧膨胀的实力和势如破竹的攻击锋锐,以及这场风暴对整个帝国所造成的不确定的影响,还有伽蓝所说的未经证实的三路援军是否能以最快速度抵达东都战场,都导致东都命悬一线,所以,唯今之计,便是裴弘策以破釜沉舟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与叛军殊死搏杀,以此来吸引叛军的主力,缓解东都的重压,给东都赢得足够的时间。
崔逊在心中鄙夷裴弘策的怯惧,脸上却平淡如水,不徐不疾地直言相询,“明公何时展开攻击?”
裴弘策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吟不语。
崔氏现在有威胁他的“资本”。初时崔氏支持了他,让他执掌大权,统兵出战,结果兵败如山倒,瞬息之内便把东都推进败亡深渊,所以崔氏理所当然抛弃他,要换一个支持的人。如今崔赜选择了杨恭仁,但也给了裴弘策第二次机会,如果裴弘策继续把“无能”进行到底,崔氏必定痛下杀手,在风暴结束后把他往死里整。
“明日如何?”崔逊逼问道,“某即刻渡河赶赴河阳,说服独孤都尉连夜向明公运送粮草辎重,尔后某亲自赶赴温城,再遣使赶赴郡守府。某向明公保证,三日后,河内必倾尽全力支援明公。”
裴弘策的眼里掠过一丝羞恼,但他忍而不发,转目望向坐在一侧的伽蓝。
“明公所言句句在理,当前的确不宜进攻,仓促攻击,必败无疑。”伽蓝不假思索,断然反对崔逊。
颜师古、薛德音、傅端毅、西行,还有两位裴弘策的亲信僚属,此刻都散座于侧,突闻伽蓝尖锐之辞,诸如颜师古等人无不惊诧。崔逊不仅门第显赫,身份高贵,更重要的是他位居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一职,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品秩低,但职权甚重,根本得罪不起。
然而,崔逊却非常大度,不以为意,只是含蓄提醒道,“此策可是殿下亲拟,由尚书都省议定。”此策关系重大,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比某更清楚,不论困难多大,都必须发动攻击。
“关键在河内的支持。”伽蓝说道,“若河内倾力支持,北邙山对杨玄感来说如芒在背,不待明公举刀,杨玄感便会主动进击。”
崔逊迟疑良久,说道,“局势复杂,形式更是不由人啊。”言下之意,计划赶不上变化,就算皇帝有准备,大概也没有想到京畿卫戍军会整批整批的倒戈,京畿极其周边郡县更是全力支持杨玄感,结果形势颠覆,东都危如累卵,旦夕不保。目前无法确定这场风暴将对关西、山东等地带来何种影响,但影响肯定存在,而这些影响极有可能导致援军迟迟不至。
“正因为如此,明公才需要这支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存在,首先确保了河内安全,唯有河内安全了,这支军队才能持续威胁叛军,给东都守军以有力支援,并把叛军牢牢牵制在东都城下,由此便确保了大河水道的畅通,而大河水道的畅通,不但有利于关西、河东、山东各地的援军以最快速度抵达东都战场,更保证了山东和江左一带的粮草辎重可以源源不断送达东都战场。”
伽蓝几句话便点醒了众人。河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河内无兵可守,局势异常紧张,一旦颠覆,首先裴弘策这支军队便陷入包围,其次各路援军的支援也必然受阻,再次就是大河水道断绝,援军失去粮草辎重的持续供给,拿什么打仗?
崔逊、颜师古等人暗自点头,对整个战局的看法陡然一变,这时候不再单纯从东都安危出发,而是站在整个中原战局的高度俯瞰京畿,那么裴弘策率两千精兵占据北邙山的重要性和目的性便一览无遗。
实际上只要裴弘策始终控制着这两千精兵,杨玄感在东都战场上便陷入被动,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杨玄感越来越被动,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分兵攻打北邙山,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由此一来,杨玄感攻打东都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东都久攻不下,杨玄感在政治上也就逐渐被动,最终他陷入双重被动,距离败亡不过旦夕之间了。
“某即刻赶赴河阳。”崔逊断然放弃了在军事上干涉裴弘策,“请问明公可有什么嘱托?”
“某要粮草,要武器,要军队。”裴弘策抚须笑道,“所以,你还是日夜兼程赶赴温城为好。”
崔逊含笑点头,转目望向伽蓝,“某能否向将军借一人?”
伽蓝看了一眼薛德音,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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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崔逊,裴弘策把伽蓝留了下来,直言不讳地问道,“杨玄感当真会分兵攻打北邙山?”
伽蓝走到地图前,“东都四大门户,西面的潼关,东面的虎牢,南面的伊阙,北面大河。今东南两个方向的关隘俱已失守,唯有西北两道门户还在某等手上,而这两道门户偏偏都是援军进入东都的必经之路,试问杨玄感是先拿下东都,还是先夺取门户,断绝援军进入东都之路?”
“正常情况下,杨玄感肯定要分兵夺取关隘,即便拿不下潼关和河阳,也要守住慈涧道,占据北邙山,继而给自己赢得足够的时间攻打东都。”裴弘策也走到地图前,抬手在北邙山和慈涧道之间划动着,缓缓说道。
“杨玄感日夜兼程而来,一路顺风顺水,难免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拿下东都易如反掌。”伽蓝冷笑道,“这几天他肯定会集结主力猛攻皇城和宫城,同时因为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洛水以南的大城,他又不得不分兵镇戍以免发生意外,所以,他既没有时间分兵去打潼关,也无暇顾及北邙山这支残存弱旅。”
裴弘策频频颔首,“如此就给了某等时间,一方面据险结阵,囤积粮草武器,一方面散布援军消息,以重振士气。”
“最多三五日,杨玄感就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伽蓝手指地图上的潼关,“长安会在第一时间增兵潼关,以确保关西安全。只待增援令下,关西大军蜂拥而出,杨玄感就完了。”
“他要垂死挣扎。”裴弘策笑道,“他会急速分兵戍守虎牢、黑石、伊阙和慈涧道,只是如此一来,他攻打东都的难度便大大增加。”
“他还要打北邙山。”伽蓝说道,“杨玄感一旦分兵把守各处关隘,那么北邙山就成了各路援军进入东都战场的唯一途径,不论是关西援军,还是来自涿郡的蓟燕精骑,又或是东莱水师,最终都要从北邙山进入东都战场。”
“杨玄感若拿下北邙山,便阻绝了援军进入东都之路。”裴弘策的脸色逐渐凝重,他意识到形势很严峻,远比伽蓝所估猜的要严峻。
“明公,守北邙山,不比守东都容易。”
裴弘策沉默无语。北邙山是一座黄土丘陵山,山不高,山势更不陡峭,与“易守难攻”扯不上太大关系。
※※※
东都,洛水以南,长夏门外。
杨玄感在行军途中建立了行尚书台,简称行台,即中央尚书省,出征时于屯驻之地设立的临时性中枢机构,其所设官属与中央台省无异。李密出任行台兵部尚书,掌军事行政权,参与军事决策。
大军抵达东都城下,行台军议。杨玄感、李子雄、杨玄纵、杨积善、王仲伯等人一致决策,集结全部兵力猛攻皇城和宫城。
李密坚决反对。东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洛水以北的大城,全力坚守皇城和宫城,可见以杨侗为首的贵族官僚已经控制了尚书都省,东都各方势力已经形成了合力,这一刻的皇城和宫城固若金汤,攻击必然受阻。
为此,李密建议,即刻分兵,以最快速度拿下慈涧道、伊阙道和北邙山,然后急速西进,拿下潼关和函谷关,依托关隘和大河之险,把增援东都的军队阻挡在京畿外围,从而断绝东都的希望,给大军攻打东都赢得足够时间,并为后期据中原而争霸天下打下基础。
在争执的过程中,李密寸步不让,不容妥协,这令杨玄感左右为难。好在李子雄居中斡旋,提出三日为期,假如三日内大军未能攻陷东都,则依李密之策,火速分兵抢占要冲。
“时机尽失,悔之晚矣。”李密忿然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