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龙卫军接到渡河命令,随即于虎耳山方向横渡鸭绿水。
伽蓝于黄昏时分抵达虎耳山,不待休息便渡河赶至鸭绿水东岸,召集军、府军官紧急议事。
傅端毅看到伽蓝,急切问道,“是否直杀平壤?”
伽蓝摇摇头,连声冷笑,“一群尸位素餐的寄生虫,一群胆小怯战的懦夫,帝国大军控制在他们手上,如何不败?”
众将相顾失色。伽蓝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口不择言了。
杨恭仁最终还是没有接受伽蓝的建议,他在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后,“艰难”地抵挡住了假如攻陷平壤后所获巨大利益的“诱惑”。虽然帝国选锋军将士士气如虹,但走投无路的高句丽人绝不会束手就缚,必定拼死反击。选锋军孤军深入胜算甚小,为稳妥起见,还是与主力会合后再去攻打平壤为佳。
不过伽蓝对高句丽人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高句丽人的实力太弱,面对强大的帝国军队的攻击,唯有防御,唯有把有限的兵力用在死守重镇要隘上,然后把战争拖到冬天,利用辽东恶劣的气候迫使帝国军队撤离战场。战争进行到第三年,高句丽更是不堪一击,此时此刻,面对咆哮而来的帝国大军,高句丽人难道会一反常态,以羸弱的身躯与帝国大军厮杀于荒郊野外?另外,高句丽人的内部危机也已经到了爆发之刻,乌骨城的失陷便是源自城内高句丽人的内讧,再加上乌骨屠城给予高句丽人的猛烈冲击,不难推测到,此去平壤途中甚至到了平壤城下,背叛高元举城而降者必定络绎不绝。既然高句丽人不敢出战,既然他们只会缩着脑袋躲在城池里苟延残喘,既然还有高句丽人要举城而降,那选锋军的孤军深入便有了一定的胜算。当然,前提是以奇制胜,要让高句丽人相信杀到平壤城下的是帝国主力大军。
于是,杨恭仁肯定了伽蓝的一部分分析,字里行间透漏出他对高句丽人的鄙视和不屑,甚至流露出一股挡者披靡的豪迈之情,但他毕竟不是单纯的武夫,而是一个深陷利益漩涡的权贵。在武夫和权贵之间,他只能做一个权贵,但伽蓝却可以做一个单纯的武夫。某种意义上,这是杨恭仁的一种暗示,他愿意赌一把,败了,他会被伽蓝连累,承担失败之责,但假如赢了,那他就拿到了第三次东征的最大功勋。
伽蓝心领神会,不过他对杨恭仁很失望,对他龌龊的心思更是极度鄙夷。
“观公要在鸭绿水东岸等待主力?”冯翊听到伽蓝的愤懑之言却是暗自松了口气,他非常担心孤军深入的危险,但迫于龙卫军高涨的士气和伽蓝一往无前的决心,他也不好反对,只能支持。
“等待主力?”西行冷笑,“如此说来,观公打算给叛虏一段喘息时间,以等待高元负荆来降?”
“痴心妄想!”刘黑闼嗤之以鼻,“乌骨屠城之后,高元如果来降,他就完了,不但他的王位保不住,就连他的头颅都保不住。”
“此刻高元唯有一战,否则不待我军杀到平壤,他就身首异处了。”傅端毅摇头轻叹,“所以要兵贵神速啊,一旦高元决心死守,平壤城里上下齐心,则战机必失,未来几个月不论大军能否攻陷平壤,都将付出惨重代价。”
“观公所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和我们不同。”薛德音倒是为杨恭仁辩护了一句,“从选锋军的立场考虑,渡过鸭绿水之后,确保军队的安全当然是首要之务。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嘛。”
“聒噪……”江都候怒声叫道,“他是无过了,但我们拿甚去祭奠埋骨萨水的三十万英灵?血海深仇还要不要洗雪?”
伽蓝伸手微摆,示意众将稍安勿躁。
“在某看来,高句丽人不堪一击。”伽蓝手指乌骨城方向,冷声说道,“攻击开始前,谁能预料到我们会一举攻克乌骨?乌骨屠城,血流成河,杀得叛虏魂飞魄散,肝胆俱裂,试问还有谁敢出城?还有谁敢与我阵前厮杀?还有谁敢与我一决死战?”
众将轰然叫好,热血沸腾。
“传某命令。”伽蓝挥动马鞭,气势如虹,“明日,龙卫军向东挺进,直杀敌都。”
※※※
战争期间,远东诸族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辽东战场,都在想尽办法加强讯息的打探和传递。乌骨屠城的消息先是由逃过鸭绿水的高句丽人迅速传递到平壤,接着便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最后传递到新罗、百济乃至远东的靺鞨。
高句丽人陷入了无边恐惧,虽然也有热血志士发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要与帝国军队血战到底,要与王国共存亡,但更多的高句丽人,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选择了逃离,携家带口向半岛南部和远东靺鞨逃离。
在伽蓝和龙卫军日夜兼程杀奔平壤之刻,乌骨屠城的消息也如狂风暴雨一般侵袭了半岛和远东靺鞨,给了远东诸族以巨大冲击。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总是遥不可及,当现实已经残酷到严重危及到自身生存的时候,理想便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人们不得不从自我迷醉中清醒过来,力求生存。
在当前形势下,坚持与帝国战斗,只会加快死亡速度,而生存不外乎两条路,投降或者逃亡。帝国军队在乌骨屠城之举告诉绝望的高句丽人,投降的风险太大,唯有逃亡才是上上之策。唯有逃到帝国军队追杀不到的地方,高句丽人才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重整旗鼓,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从历史经验来看,外族在与中土人的战争中,若中土强大,则外族必遭打击,而外族为了生存,不得不逃到极荒之地,等待时机再次崛起。然而,高句丽位于半岛之地,左右临海,前后皆为异国他族,如同困兽之牢,没有退路。这种情况下高句丽人若想冲破牢笼,唯有杀出一条血路,所以历代雄心大志者诸如高汤、高元父子在大战略上并没有错误,错误的是,他们的理想脱离了现实。这个大战略对于高句丽来说,实际上是建立空中楼阁上,没有实现的可能,而强行实施的后果,便是耗尽国力乃止亡国。到了今天,高句丽走到了穷途末路,高元的政治对手迫于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奋起反抗。
乌骨屠城就若一柄从天而降的雷霆战刀,一刀把高句丽人顽强坚持的意志砍为齑粉。生死关头,平壤爆发了内讧,反对高元的将军和贵族官僚们发动了兵变,试图废黜高元,以高元及其追随者的头颅,来换取高句丽的生存。
高句丽不能亡国,高句丽必须存在,这是维系半岛三足鼎立之局的基础,而半岛政治格局的稳定,则关系到了整个远东局势。
高句丽在崛起过程中,首要之务是吞并新罗和百济,统一半岛,为此高句丽一方面称藩臣服于中土帝国,一方面结盟于大漠北虏,并合纵连横于靺鞨、室韦等远东诸族,竭尽全力稳定自己的大后方,继而全力实施统一半岛之策略,但不论是中土帝国,还是室韦和靺鞨等远东诸族,都不希望看到半岛的统一,都畏惧于因为半岛政治格局的改变而导致的整个远东局势的改变。然而,大漠的北虏需要远东局势的改变。远东局势就如西土局势一样,它的政治版图的改变必将影响到中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这对东突厥和铁勒诸部的崛起至关重要。
新罗和百济这两个半岛王国为了对抗高句丽,不遗余力地对中土帝国的外交战略施加影响。而直接对中土帝国构成威胁的外域局势的变化,便是高句丽和大漠北虏的结盟,一旦高句丽统一半岛崛起于远东之后,大漠北虏和远东诸虏结盟共抗中土帝国,必将给中土帝国带来巨大威胁。
在这种局面下,中土帝国发动了东征,试图消灭高句丽,乃至吞并百济和新罗,占据整个半岛,继而牢牢控制远东局势的发展,一劳永逸地解决远东问题。
帝国的远东战略构想瞒不过远东诸族,但远东诸族需要利用帝国的武力重创高句丽的崛起梦想,更需要利用高句丽的力量来消耗帝国的远东武力,继而把远东局势稳定下来,在实力均衡的条件下诸族结盟,再联手大漠北虏,联手抗衡帝国对远东的入侵。
帝国和高句丽连续两年的战争基本上让远东诸族乃至大漠北虏达到了他们的预期目的,接下来他们便要联手抗衡帝国,确保高句丽的生存,唯有保住了高句丽,才能阻止帝国侵占远东的步伐。
但高元必须废黜,高元的志同道合者必须离开政治舞台,他们的崛起大战略必须废弃,这是远东诸族联手保全高句丽生存的前提条件。然而,高元不甘心失败,高元的追随者更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高句丽耗尽国力抗衡帝国的攻击,结果却白白便宜了异国他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兵变遭到血腥镇压,高元和高句丽军队的最高统帅乙支文德联手击杀了政治对手,他们决心与王国共存亡,与帝国军队决一死战,他们要做一次政治豪赌,他们打算再一次击败帝国军队,然后赢得有尊严的投降,以维系高句丽在远东的盟主地位,维系高句丽对远东诸族的威慑,并坚持他们的崛起于远东的大战略。
※※※
鸭绿水至平壤有近七百里路程,途中有多座城池要隘。
高句丽人不敢迎战,闻风而逃。平壤迫于现状,断然下令,全线后撤,所有军队撤到萨水东岸,部署于平壤乃至其周边百里范围之内,以萨水为天然屏障,与帝国大军决一死战。
五月初十,伽蓝率龙卫军抵达萨水西岸。
第一次东征惨败,近三十万将士血染沙场,埋骨之所便是萨水,便在这河川两岸。
伽蓝下令,安营扎寨,祭奠英魂。这是战争爆发以来,帝国大军第二次踏足萨水,也是自萨水大败以来帝国大军第一次重返萨水战场。
祭奠大礼进行了数个时辰,也激起了帝国将士的冲天战意。战!死战!为死去的袍泽报仇雪恨,用高句丽人的国祚和尸骨洗刷帝国军队的奇耻大辱。
当夜,军议上,龙卫军官们纷纷要求渡河展开攻击。高句丽人根本没有抵御之力,龙卫军肯定能顺利杀到平壤城下。
然而,伽蓝却沉默了,迟迟没有下达渡河命令。
萨水没有鸭绿水宽,也没有鸭绿水深,但帝国三十万将士为何没有葬身鸭绿水,却埋骨于萨水?原因很简单,正因为萨水不够宽也不够深,才被高句丽人所利用,在其上游筑坝蓄水。当三十万帝国将士撤到萨水,准备渡河时,高句丽人掘开了萨水上游的堤坝,滔天洪水滚滚而下,帝国将士措手不及,或被洪水冲走,或溺水而亡,大乱之际,高句丽人四面围杀而来,帝国大军轰然崩溃,所有投降者均被高句丽人屠杀于萨水河畔。
这就是帝国大军大败于萨水的真相。萨水易渡,但一旦渡过了萨水,未能攻陷平壤,再想安全撤回来,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在渡过萨水之前,帝国将士必须吸取教训,必须控制整个萨水,以防重蹈覆辙。
十一日,伽蓝接到一个好消息,一批平壤兵变失败者前来投诚,他们带来了平壤防御的众多机密,其中就包括高句丽人在萨水上游筑坝蓄水的详细地址。伽蓝即刻派遣高句丽向导和魏飞、沈仕鹏前往探查。
当夜,伽蓝召集傅端毅、薛德音、冯翊、西行、刘黑闼等人商讨攻击之策。
“渡过萨水,大军便再无退路。”伽蓝声音低沉,透出一往无前之决心,“某等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还是睁着眼睛跳进敌人的陷阱,任由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