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哭起来,即便声音不大,但黛玉房中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黛玉话一出口,紫鹃就顿感不好。一声“环哥”,在姑娘来说,这只是日常习惯对三爷的称呼,听在宝玉耳中,怕是不亚于惊雷。果然,就见宝玉的呆病立即犯了,坐在那里流泪。
紫鹃微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双手绞在一起。这事很棘手啊!
宝二爷是老太太、太太的命根子,往日和姑娘闹起来,没一会就会传遍府里。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今天这要是闹起来,该怎么说啊?别把姑娘和三爷的事给曝出来,那可就算完了。
黛玉正整理着书,听到身侧动静不对,扭头一看,见宝玉满脸的泪痕,正怔怔的看着她。顿时回过神来。
她只是想着将宝玉炫耀的心思打下去,随口一句,却不想在不经意间将她和环哥亲近的关系给透露出来。
黛玉禁不住微微蹙眉。这事很麻烦呢。但话已出口,再挽回,也是没可能的。她并不愿意去骗、哄宝玉。轻轻的起身,走到书桌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宝玉对她的心思,对她的好,她是知道的。她往日在府里,不也想着宝玉只和她一个人顽吗?但,她现在已经心有所属了!
那时好时坏,若即若离、懵懂、青涩的初恋——环哥给她说的词,在她心中一若金陵城外的江水,悄然流逝。
她已经长大了啊!
黛玉心中悠悠的叹口气。再看宝玉,泪流满面。小时候在贾府,她和宝玉闹矛盾,宝玉哭起来,她多半也会哭。现在来看,当日是真有些幼稚了。
见黛玉起身远离自己,宝玉敏感地叫道:“林妹妹,从今以后你要远着我吗?妹妹自金陵回来,与环哥儿那样亲近,与我却这样生分,我心里难受的紧。”
一开口说话,让宝玉暂时的恢复了少许精神,滔滔不绝的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比不得环哥儿的才情、前途。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这样不搭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说着话,眼泪接着流下来。
一旁的紫鹃听的暗自咋舌,这话说的……已经是犯禁了。倒还真是宝二爷能说出的话。在府里肆无忌惮。
黛玉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她对环哥的感情,难道是因为他的才情、前途吗?不满的道:“宝二哥,年底的日子,不要说这些信嘴的胡话、歪话。如今我们都大了呢。”
这疏远的态度令宝玉心再灰了三分,要知道,往日这些话就足以让林妹妹回嗔作喜。谁知道,林妹妹不再吃他这一套呢?急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正要再向黛玉分辨、剖析他的内心时,屋里的动静已经让外头的丫鬟听见。跟着宝玉过来的茜雪、麝月忙赶进来。
茜雪一看屋里的情形,拿手帕给宝玉擦脸,道:“好好的来顽,怎么就哭起来。”
宝玉见屋里人多起来,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一肚子的话憋着,黯然神伤。失魂落魄的带着茜雪、麝月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榻上沉默不语。心里的哀伤,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句足以秒杀他的诗词。所以,他在林妹妹面前,只能承认才情不如环老三。但是,那声“环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有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
……
宝玉就这样离开后,紫鹃心里悄然的松口气。宝二爷说话是露骨了些,没闹起来就是好事。阿弥陀佛。
这倒是意外之喜。
紫鹃给黛玉添了温茶,悄然的退出去。她自是看的出来姑娘心情不佳。多半还是为和三爷的事。
黛玉走到还有些凌乱,堆放在墙角的书箱处,拿出一幅画,展开在书桌上。这是一副金陵冬日家中日常图。秋水般的美眸落在那少年的身影上。
……
……
晚饭后,贾府里掌起灯。
媚人从外间进来点了灯。茜雪、麝月、秋纹等几个丫鬟在门口冒下头,都留在外间,等着媚人劝说屋里这位爷的结果。
媚人推了推呆坐在床榻上的宝玉,躺在他身边,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幸而要祭祖,老太太事忙,没留意着。就你这样给老太太、太太看到,我们都要吃挂落。”
宝玉心里难受,正好有个贴心的人说话,握着媚人的手,道:“媚人,你们都要离开我吗?”
媚人奇道:“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无缘无故的,谁会愿意去外头。”
宝玉心里好受了些,道:“林妹妹叫环老三‘环哥’,我……”再有些话,即便是和他有关系的媚人,他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媚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自是明白宝玉要说什么,双手抱着宝玉的头,宽慰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林姑老爷托孤给环三爷,林姑娘又和环三爷在金陵待了一年多,亲近些是自然的。林姑娘的婚事,只怕还是老太太做主。再说,环三爷都和宝姑娘订婚了。”
宝玉点点头。但一想到下午时林妹妹那清冷、疏远的神色,提起“环哥”两个字时的自然,他还是心如刀绞,灰心难受,叹道:“唉……”
媚人再劝道:“二爷,你起来吃点东西吧。我们都担心着。要我说,过几日,你和林姑娘相处的久了,再熟悉起来了,便会和往日在府里一样啊。三爷能有多少时间在家里呆着?”
宝玉想了想,起床吃了糖蒸酥酪、糖腌玫瑰卤子,又就着枫露茶下了几块菱粉糕,在媚人、茜雪的服侍下坐着灯下,煮酒读书。媚人等出去庆幸不提。
其实,宝玉是喜欢热闹的人,特别是喜欢美丽的女孩子围绕在他身边,以他为中心说笑。只是今天心情十分难受,便想一个人静静。
灯花在夜色中爆了下,夜深人静。
宝玉在檀木书桌边翻着《庄子》,心里想着林妹妹一颦一笑,想着她越发超逸的容颜、气质,心里的爱慕之情,不可抑制的涌起来。
想着,今天的情形,心口便痛起来。又想着媚人方才劝他的话。又想起宝姐姐和环老三订婚的事。这一年多以来,平日里和宝姐姐见面不说,他去梨香院和宝姐姐顽,总感觉有些隔阂。
又想起几年前,林妹妹才进府里时,宝姐姐刚到家中,那时,他每天是何等的开心。
正好看至《庄子》的《外篇·胠箧》,心有所感,提笔在纸上写道:“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有所怨,则无参商之虞矣。我心何哀?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彼钗,玉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将这一大段类似于泄愤的话写出来,宝玉心中总算好受些。掷笔睡觉。只是,这一晚上并没有睡得踏实。脑袋里始终不断的响起林妹妹自然而然的说出的那两个字:“环哥”。
第二天一早起来,从卧室的窗口看去,庭院里弥漫着白雾,遮住回廊和树枝。
宝玉坐在暖和的椅子上,由媚人、茜雪、麝月、秋纹四人服侍着梳洗,想了想,道:“茜雪,你去林妹妹那里一趟,就说我旧日里曾烦她帮我做个荷包,如今还算吗?”
他心里总不踏实,又抱着万一的希望。林妹妹难道不知道环老三和宝姐姐订婚的事?
环哥或许只是个称呼,并无其他的含义。
茜雪不明所以,在椅子后帮宝玉梳着头发,笑道:“二爷,你昨天恼了林姑娘,今天要我去问这话,她必定是不肯的。说不定还要恼我。再说了,林姑娘一年里都难得拿针线。”
宝玉笑了下,振奋的道:“你去问就是。”
茜雪笑着离开,换了媚人给宝玉梳洗。片刻后,梳洗完,丫鬟都退出去。媚人悄然的进来,对宝玉微微一笑。她自是知道宝玉的想法,道:“二爷还是不信我昨晚说的话呢。”
宝玉也笑。焦虑,又充满期待的在屋里等待着。他略有点信心。
这时,茜雪气喘吁吁的从门外进来,回道:“二爷,林姑娘说搬了几次家,旧日的针线已经找不着了。让二爷请其她姐妹帮忙做。”
宝玉一听,顿时就呆呆的,随后“呀”的一声,往后倒在媚人怀里,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涎水流出。
唬的媚人、茜雪等人慌了神。扶宝玉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但似乎没有知觉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众丫鬟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去外面请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进来。
李嬷嬷进来后,先看看宝玉的情形,问宝玉的话宝玉也不回答,拿手在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见宝玉没反应,“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宝玉屋里的丫鬟都哭起来。
消息随即就在贾府内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