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俘虏集中在两处,一个是关押连长、里有司等军吏的营帐,在外郭区内,另一处则是普通兵卒的俘虏营,在秦邑墙垣百步之外。
当赵无恤这几日里第三次来到这片俘虏营时,却见三三两两面黄肌瘦,衣褐肮脏的齐卒步履蹒跚地从窝棚里出来,驱赶他们的赵兵都蒙上了厚厚的葛麻口罩:这是赵无恤让秦邑妇人连夜缝制的。
赵兵全副武装,却仍然离这手无寸兵打几人远远的,如避猛虎,赵无恤和身旁的众人也停下了脚步,掩着口鼻,面露厌恶地看着他们。
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人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就在前夜,对赵兵和俘虏一视同仁的扁鹊巡视时发现,俘虏营中有不少人生病了,他们或体热、或体寒,并大多伴有体痛、呕逆之症。
其他的疾医还未将这些情况联系到一起,只有经验丰富的医扁鹊当面容凝重了起来,因为这四个都是某种恶疾的病症!
在认真的诊断后,这个坏消息得到了证实。
“是伤寒!”
当听到这句话时,赵无恤感觉自己浑身一阵寒意,就算是骑着骏马,冒着大雪朝密密麻麻的齐军冲锋时,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对于古代的传染病,赵无恤在前世有所耳闻,到了春秋时代就变成感同身受了,对于没打过任何预防针的身体来说,这些疾病可谓是对他生命威胁最大的东西。所幸他生而为卿族子弟,从未缺衣少食,身体基础很是不错,后来还多了位出身扁鹊女弟子的未婚妻,平日四季医药从未断绝,即便有小恙也很快就能好。
但面对伤寒,他,乃至于赵鞅的生命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乐灵子老早就对他说过:“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所谓的“寒疾”,也就是伤寒,整个中古时代都让人闻之色变的恶疾,它是一种传染性的热性病,和后世的非典有些相似,就像燃尽身体一把火,病情较严重,死亡亦很快,正所谓“其死告以六七日之间”。
既然伤寒对人生命的威胁如此之大,那一旦流行开来,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呢?商周春秋时虽然人口不算密集,还不具备跨地域传播的必要条件,但某国或某城邑爆发伤寒的情况依旧层出不穷。
《诗·大雅·召旻》是记述周幽王时“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所记便是干旱导致的饥荒和疫灾伤寒的流行。
又如鲁襄公九年(公元前564年)。春,宋国大火烧毁房屋后紧接着又是疫病,很可能就是伤寒。
最近的一场大疫则是鲁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郑国都城流行伤寒,连几位大夫都一一死掉,朝中空空如也。
每次大疫病都十分严重,造成大量人口死亡,正所谓“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
六千余赵兵,五千余齐人俘虏,还有万余秦邑内外民众,即便只有两成殒命,也有三四千人之多,到时候可能家家戴孝,户户恸哭了。
这是赵鞅和赵无恤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赵兵一切军事行动都不得不暂停,先解决此事再说。赵无恤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这两日来不断和扁鹊商量对策,巡查兵营和俘虏营。
这次伤寒的起因不难猜到。
那位姑布子卿苦苦追寻,却仍旧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子曾云:大兵过后,必有灾年。
一则,打仗会消耗大量存粮,数万人过境如同蝗虫般破坏农田。二则,正所谓“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
打仗会死人,死人一多,就会传染疫病。齐人南下,一路留下了不少尸体,雪原一战,双方抛尸近五千人,赵兵又累又乏,哪有气力全部掩埋起来?收敛了赵兵尸首,敌人的集体掩埋了一些,弃之荒野交给豺狼乌鸦吞噬的也不在少数,于是滋生疫病就不为怪。
伤寒最先发作的是齐人俘虏中间,一来他们经历了长期打作战,也许病根在夷仪就开始潜藏。经过南下长途跋涉,被切断粮道后缺衣少食,身体变弱,疾病自然就乘虚而入了。那一日作战,就有不少连战斗站不稳,矛也拿不动的人直接跪地求降。
赵兵急着赶到秦邑过夜,所以对这五千人无法及时甄别,那些病患便将伤寒带进了兵营里。
消灭病症的最好方式,还是防范于未然。
但直到前日才发觉,已经有些晚了。
扁鹊的弟子子阳前来迎接赵无恤,子豹贪生怕死,得知是伤寒后居然不顾自己的医者身份,躲到了赵鞅营地附近,只愿照顾大夫们的防治,不愿进俘虏营。
好在扁鹊的另外两名弟子子阳和子越都有一颗医者心,一人负责一片,分担了医扁鹊的工作负担。
此时子阳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俘虏营内已经有不少患者,甚至连军营里、县邑里也有不少类似症状,若不加以控制,大规模的疫情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而爆发点便是俘虏营!”
秦邑之民住得较为分散,就算同居一里之中,至少是分门别户。赵无恤为赵兵安排的兵营也较为合理,不仅有足够打通风,每十个营帐还有一个公用的厕所,众人轮流打扫。
而俘虏就没这待遇了,他们都是拥挤居住在一块儿,整个俘虏营是无数个大小窝棚和围栏组成的,挤了五千余人。脏、乱、拥挤,疫情怎会不爆发?
看着眼前被驱逐出营地的病症患者,赵无恤满怀忧虑。
这些齐人俘虏多日来在冰雪里跋涉,吃不饱、穿不暖,对疾病的抵抗力极低,免疫力很差。扁鹊医者仁心,对俘虏也一视同仁,但他带着弟子们熬制的点药汤分到他们头上也只是可怜兮兮的一点,可能今天有了、明天就没了,完全是杯水车薪,聊尽人事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甚至,俘虏们连粮食也没法吃饱——这可是秦邑的粮,供给赵兵尚可,凭什么再多养五千张嘴?毕竟对于这些齐人俘虏的处置之法,赵鞅麾下的家臣们还在争论不休。
于是赵无恤对子阳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尽人事,安天命,扁鹊夫子和我布置的那些举措,除了病患者必须加以隔离,防止疫病在人群中继续传播这一条外,可都一一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