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飞驰,不到一个时辰,李素领着十几名部曲赶到了长安城太极宫前。
宫门外聚集着一群人,都是穿着朝服的文臣和武将,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长久以来闭门谢客的战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人,朝堂内有分量的大臣武将们几乎全到齐了。
走近了才发现众人的脸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泪,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也是眼眶发红,脸颊隐见泪痕。
广场上的气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气压充斥四周,天地仿佛都变得阴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有些发白,急忙上前与李绩程咬金和长孙无忌等长辈们行礼。
行礼过后,李素急忙问李绩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问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见你了?快进宫去吧。”
李素不敢多问,朝众长辈告了罪,然后匆匆走到宫门前。
宫门前早有宦官守着,见李素来了,宦官也不多话,侧身一让,请李素入宫,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穿过太极殿,两仪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经常进宫,对太极宫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心情却格外焦急,好不容易来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见地跪着许多人,为首者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刘神威,孙老神仙的大弟子,余者皆是太医,众人神情悲戚,在殿外长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头抹泪,却不敢发出哭声。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这些太医跪在殿外代表着什么,想到李世民即将离世,李素心中情绪翻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宦官请李素稍等,他则进去禀奏,没过多久,宦官走出来,神情恭敬地请李素入殿面君。
李素在廊下脱了鞋,着足衣入殿,脚步有些急促。
入殿后抬眼飞快一扫,李素发现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后,气色似乎有些红润,竟比前些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这气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将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后静立着的常涂。
常涂仍旧是老样子,不阴不阳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样立在李世民身后。只是今日的常涂神态与往常不太一样,苍老的神情竟带着一抹微笑,眼眶却红了,脸上依稀有泪痕,看着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涂的眼中露出一种罕见的如同献祭般的圣洁之色。
李素迈着碎步进殿,离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头行礼。
“臣,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右丞李素,拜见陛下。”
这是李素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官职,爵位和勋号头衔说得如此详细。
还未抬头,便听李世民哈哈笑道:“毛头小子,年纪轻轻的,不知不觉朕竟封了你这么多的头衔,看来这些年朕待你委实不错,就冲这一点,子正该向朕道声谢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无时无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荡……”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朕都脸红了,原以为你成熟了许多,没想到一张嘴还是熟悉的混账味道,子正啊,这辈子你怕是稳重不了了。”
“臣已稳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懒做,昨日照过镜子,臣发现自己既稳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挥手道:“行了,子正莫说了,朕已很开心,不必再说了,哈哈……”
一边笑一边喘息,李素听出李世民的气息仍旧虚弱,甚至比上次见他时更虚弱了,待李世民平复下来后,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儿,道:“朕知道子正是为了逗朕开心,让朕高高兴兴的……子正的心意,朕领了,你是个好孩子,见你渐渐成为了大唐之栋梁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头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宽容的胸襟。”
李世民叹道:“你说错了,朕不是对任何人都宽容的,正因为你有大本事,可以为国所用,朕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宽容你,你若只是个平庸之辈,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凛,他听出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无奈自己的黑历史太多,一时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遥远的回忆和怒火,下场堪忧。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子正为何不说话了?是心虚了么?”
李素飞快眨了眨眼,道:“臣非圣贤,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难免做过几桩错事,此时回想起来,臣羞愧无地,委实愧对皇恩。”
李世民点头:“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总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顿了顿,李世民缓缓道:“今日朕分别召见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单独召见的,你是最后一个,子正,在朕的眼里,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长孙无忌他们一样,未来不久,你也将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还望子正谨言慎行,勿负皇恩。”
李素急忙行礼:“臣一定尽力,只不过臣年纪不大,或许偶尔还会闯点祸,还望陛下仍如当年一样对臣手下留情,臣保证,臣闯的祸一定不会太大,不会让陛下为难……”
李世民又大笑起来,笑声渐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后你若闯祸,宽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实,朕还真怀念当年你不断闯祸的样子,当时朕听了只会生气,有时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觉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话吧,未来的青史不会记载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听懂了他的话,神情不由怆然起来。
“陛下,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区区小病微疴,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气象,全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殚精竭虑的结果,难道陛下不想亲眼看到盛世来临,百姓士子们齐声赞颂陛下功德么?不想看到吐蕃,高句丽,西突厥的君王来到长安,跪在太极宫外,向陛下朝贺么?”李素越说越悲怆,眼眶渐渐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显然,李素所说的都是他毕生的心愿,他也很想见到那一天。
“见不到啦,哈哈,朕虽是天子,却也难违天意,当初若朕能纳子正之谏,暂缓东征高句丽之战,哪怕朕在东征战场上能听进子正的劝谏,不那么轻敌冒进,或许,朕的寿数还会长一些,许多心愿或许能够亲眼见它实现……”李世民黯然叹道:“时日无多,朕……真的舍不得这天下啊,都是当年一刀一剑拼了命挣下来的,朕自问一生洒脱,临走还是着了相。”
李素沉默无言。
抬头再看李世民时,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脸色红润得不正常,于是心中一凛,心中情绪激荡难平。
“陛下,您……好生养息,莫说太多话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后,臣愿陪陛下饮酒,奏对,甚至陪陛下再次亲征高句丽,臣……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给陛下看呢……”李素语声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谁学的,委实高深莫测,不过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寻根问底了,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经历了不少凶险,一身本事能够为朕所用,着实给朕立了不少功劳,朕很欣慰,也很庆幸,当初能发现你这个人才,一直是朕引以为傲的事。”
“臣会为大唐再立新功的,只求陛下亲眼得见……”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叹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与雉奴向来交情深厚,成为君臣后,想必也不会差,雉奴是朕特别宠爱的孩子,老实说,作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尤其是他性子软弱,凡事忍让过甚,临事有些优柔,朕实在很担心将来那些老臣们会倚仗身份辈分欺凌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里,雉奴好像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他,莫让他犯错,也莫让别人欺负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许多担心,你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辅佐雉奴。”
李素垂头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臣发誓。”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神情无比严肃,沉声道:“朕记住你的话,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负朕。”
“是。”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方才神情满意地缓缓点头。
无尽的疲惫之态渐渐浮上李世民的脸庞,似乎仅在一瞬间,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许多,脸色也苍白起来。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刚待说话,李世民身后的常涂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该服药了……”
李世民摆摆手,道:“药石难医,服之何用?倒不如让朕少受点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涂神色黯然地轻叹一声,缓缓退了回去。
李世民却忽然转头望向常涂,笑道:“朕今日召见了许多朝臣,该安排的事已安排妥当,唯独不曾对你说一些体己的话儿,常涂啊,这些年你跟随朕的身边,不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谢……”
常涂含泪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给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谢老奴,都是老奴该做的。”
李世民叹道:“还是要谢的,朕这一生,其实活得很失败,做儿子做得失败,做父亲也做得失败,玄武门之后,朕登基称帝,整日坐在这龙庭上,防备这个,打压那个,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宠爱凉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里其实是恨朕的,甚至对朕无数次生过杀心,比如承乾……”
“朕何尝不在防备着他们?害怕他们重复朕当年做过的事,害怕他们权势过甚,也怕他们终有一日集结大军,把朕赶下皇位,‘权势’二字,生生让天家父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难道还不够失败吗?”
“常涂啊,朕身边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怜,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