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俄罗斯各族人民来说,——自由、平等、博爱的太阳升起来了。为了支持新政府,哈萨克人们应该团结起来。为了巩固新的制度,必须加强同其他民族的兄弟联络。应该准备选举立宪会议。让我们为团结和公正而奋斗!”(《哈萨克报》,1917年3月24日)(注1)
哈萨克草原西北部的重镇奥伦堡内,由哈萨克民族解放组织阿拉什党创办的哈萨克报激情四溢的刊出了这样的号召;阿拉什党领袖、经济学家、俄罗斯民主立宪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俄国第一、第二届国家杜马议员阿里汗·布凯汉诺夫同志,这段时间每一天都面带笑容,他认为专制沙皇退位后,民主的、自由的、文明的临时政府和国家杜马不仅会保护每一个哈萨克人的权利,更能保存好哈萨克人民的民族特性,带领哈萨克走向现代文明。
和布凯汉诺夫的感觉一样,阿拉什党的骨干,同时也是哈萨克报编辑的阿赫迈德·拜图尔瑟诺夫也深为沙皇退位、临时政府成立而欢欣鼓舞,他和党内其他人正在筹备全哈萨克代表大会,同时,包括布凯汉诺夫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争吵怎么样的民主俄国才能保证哈萨克民族的利益,会议最终的结果、其实也是阿拉什党的最高纲领,即:俄国必须成为一个民主的、联邦性质的共和国。联邦制共和国辖下的各独立政治体,必须在拥有完全平等的权利与利益的基础上,实行自治与自我管理……(注2)
前途是美好的,全体阿拉什党员们都认为临时政府会接受这样的民族政策满怀信心。让所有党员印象最为深刻、也最具希望的便是已成为临时政府军政部长的亚历山大·克伦斯基,他曾在去年的中亚大暴动后来到草原调查,了解事件的真相的他积极为哈萨克人说话,甚至在杜马会议中强烈批评草原总督区的总督苏霍姆林诺夫将军和他忠实的手下,还有七河省(巴尔喀什湖东南地区)省督福尔鲍姆男,要求国家杜马制止发生在中亚的单方面屠杀;最终,在他的努力下,俄政府批准了一千一百万卢布的救助资金,并要求其中五百万用于七河省的救助,按照资金的数目,七河省每一户居民都能得到一百卢布。
克伦斯基的作秀便如他之后对前线士兵的鼓动一样深入人心,虽然这种鼓动的效果最终将像“被蚊虫叮咬的肿包一般迅速消退”,但在此时,所有的阿拉什党员都对他曾经的许诺深信不疑。可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人物出现了。
情报局干员胡文耀正站在奥伦堡哈萨克报编辑部门口,如今的他脸上稚嫩已完全退出,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笑脸与和气,特别是此时的他身着一件挂布面的哈萨克皮衣,戴着一顶狐狸皮吐玛克帽,腰轧皮带,脚穿皮鞋,粗一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哈萨克富商;而他身边站着白人通事,更表明他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森加克斯!”看着迎出来的一个身着西装的哈萨克人,胡文耀还是满脸堆笑的用哈萨克语打招呼,虽然对面的人满脸警觉和不耐烦。
“先生,请问你找谁?”开门相迎的图谢巴耶夫不明白眼前这个鞑靼人要什么。沙皇虽然退位,但整个中亚地区因为战争和暴动变得极不安全,这个陌生人居然能直接找到编辑部,这很让图谢巴耶夫怀疑他的身份和动机。
“我们找布凯汉诺夫先生。”眼前的哈萨克人胡子邋遢,一副俄式打扮和作态,开口说话也是俄语,这更让胡文耀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里没有布凯汉诺夫先生。”图谢巴耶夫说罢就要关门,不想胡文耀却把门小心的按住了,他递上名片后笑道:“我来自遥远东方的朋友,我听说贵党正在组织第一届全哈萨克代表大会,也许,”胡文耀笑道:“我想我的一些建议对贵党还是有所帮助的。”
胡文耀说的汉语,而身边的通事则翻译成俄语,不过,这似乎更加重了哈萨克人的疑虑,他应付式的将胡文耀的名片接过后便把门关死了。本以为要下次再来的胡文耀转身没走几步,门又被打开了,一个同样穿着西装的哈萨克人走了出来。
“张先生从东方来这里,是做生意的吗?”互相介绍之后,胡文耀要找的布凯汉诺夫撇开旁人,在他的独立办公室接见了他。
“当然。”微微打量了这个办公室,明白对方知道自己大致身份的胡文耀再次和蔼笑道:“我们在整个东亚都非常有实力,做的生意全都是国家买卖。”
“国家买卖?”布凯汉诺夫不明所以,好奇的问道。
“是的,有些人是贩卖羊毛、有些人贩卖布匹,而我们呢,一般只做国家买卖。批发、零售、独立、自决、分割,这些都是我们的项目。只不过,这种生意很难接手,上一单买卖,还是朝鲜复国的事情了。”胡文耀不动声色的介绍着自己名片上“大东亚国际咨询有限公司”的具体业务,当他说到朝鲜复国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布凯汉诺夫眼中的热切。
“很抱歉,张先生,我想这里没有你要做的生意。”那一丝狂热忽然从布凯汉诺夫眼中消失了,他很冷静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然后缓缓说道。
“很快就会有的!”胡文耀并未丝毫气馁,他说着又递给对方一个纸条,道:“布凯汉诺夫先生,我在奥伦堡还要呆上一段时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结果了纸条,布凯汉诺威客气的站起身送客。
“胡,哈萨克人似乎动心了。”同着胡文耀的波兰人德伊纳坐上马车之后高兴的说道,两个人拿着情报局的简报,之后又仔细研究了整个阿拉什党和哈萨克报的内容,终于在今天和对方做了第一次接触。
“不许叫我的名字!”胡文耀抱怨道,他并不喜欢眼前的波兰人,可遗憾的是他虽有语言天赋,但俄语并不流利。
“是的,张三先生!”看胡文耀不悦,德伊纳忙改口叫名片上的名字。对于一个波兰人来说,确切的说,是对于一个波兰民族主义者来说,俄国的崩溃是上帝给波兰人最大的福音,他的精神状况时常处于水平线以上、再以上,他一直想着这一票就准备带着中国妻子回波兰。
“回去马上起草报告,然后给塔城发电。”胡文耀交待道,而后在趁着马车转过某一个街角减速的时候,快步下了车,消失在奥伦堡大街的人潮中。
塔城是中俄边界的一处重要口岸,也正因为此,这座周长五里多的城池内,曾有一个巨大的满营,不过这都是前清时候的事情了,满城里的满人虽然因为戍边未像关内一样没收土地钱财,但这些人依然返回关内,住到自己自认为最安全的天津租界里去了。
曾经的满营现在变成了整个中亚乱局的策源中心,在衙署的上空,众多粗壮的无线电天线刺猬一般的耸立着,身着复兴军军装的士兵则在城池内外戒严守备,似乎很担心俄军什么时候就会攻过来一般。其实,只要稍微知道中亚外局势的人都知道俄国在中亚的统治已经彻底完了。
农历上个月十五,出其不意杀进塔什干的希瓦、布哈拉汗国联军俘虏了突厥斯坦总督库罗帕金特,以及他的副手叶罗菲耶夫、参谋长西维尔斯,整个突厥斯坦的军队完全陷入混乱,而草原总督区督抚所在地鄂木斯克,因为通讯故障,无法直接和塔什干联络,总督苏霍姆林诺夫将军只听到一些可怕的、难以置信却又相互矛盾的消息,虽然,他已经向彼得堡去电,要求抽调军队前往突厥斯坦平叛,但临时政府却未对他的要求做出积极反应。
在德国人手下几经损失后,俄国从全国征召的新兵营全部设在欧洲,如果要抽调兵力前往中亚平叛,那所需要的时间不是一两个月;即便是从高加索战线抽调部队,那也是不现实的,得知中亚变故的奥斯曼帝国,为了响应中亚穆斯林叛乱,正在扩大下一轮攻势,虽然奥斯曼陆军战力最弱,但此时的俄国同样虚弱,这还不说要顾虑从英国驻阿富汗领事和驻中国西域喀什领事转交的消息——希瓦和布哈拉叛军缴获俄军武器后,军队瞬间扩充到了六万多人。
在英国人的观察下,这些军队和数十年前的土库曼骑兵一样,战斗力不可小觑,虽然他们不会使用大炮,也没有什么大炮,但要对付这几万名骑兵没有十万以上的军队根本就镇压不了;而且,眼尖的英国人发现,这些骑兵军虽然衣着、军械斑杂,但看举止很多都是饱经训练的战士,要不是这些都是穆斯林打扮,同时长的不像汉人,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中国复兴的军骑兵部队。不过,中亚地区本就人种杂乱,谁都难以说清这是不是复兴军。
中亚乱就乱吧,反正整个俄国都全部乱了套,虽然临时政府声称自己接管了政权,但在彼得堡、在欧洲前线、在整个帝国的每一处所在,不说蠢蠢欲动的布尔什维克,就是其他拥护临时政府的人也都希望能在这一轮变故中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中亚问题虽然刻不容缓,但相对于欧洲战局的胜负、临时政府权力稳固,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在军营一般的塔城署衙,英国驻喀什领事艾泽敦正在和西域总督杨增新喝茶畅谈。中亚下面就粘着阿富汗,阿富汗再过去就是印度。当年英国为了阻止俄国势力南下,曾在阿富汗和俄军激烈开战,并最终使俄国势力止步于阿富汗;今日,中亚的混乱明显和中国、和西域总督杨增新有关,如果中国想吞并突厥斯坦地区,那英国就必须评估一下他的真正用意。
完全明白英国人想法的杨增新抚须只笑,他道:“艾大人此来是多虑了,本督受陛下重托,驻守西域,其职责唯保境安民四字,今日俄军已被赶出西域,那我军便止步于国境,并不想越雷池半步,待中亚诸国平定,两国重归于好,那即日便可撤军。”
多年相处,早就知道无法从眼前这个保守刁滑官僚嘴里问出什么事情来的艾泽敦也是一笑,道:“总督阁下,我此来只是想知道阁下对突厥斯坦乱局的态度,如果中俄两国重归于好,要平定突厥斯坦乱局,还需要中国的帮助。”
“还是各家管各家的事情吧。”杨增新眼皮都不抬半点,“俄国是大国,军力极盛,平定中亚乱局毫无难事,我国国家新立,兵微将寡,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那如果中英两国共分突厥斯坦呢?”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艾泽敦不得不抛出了鱼钩,希望鱼儿能如他所想咬线。
“哈哈……”杨增新大笑起来,道:“艾大人真会开玩笑,这中亚我国只求收回以前被迫割的地便好,说实话,即便总理大人催促本督收回昔日失地,本督也觉趁人之危,并非良策,再说俄国乃世界大国,西域也不比黑龙江,两国真要开战,那定会死伤百万,大损国力,这是我国万万无法承受的。本督连昔日失地都不敢要,何来平分中亚之说。”
“总督阁下,欧战战争结束后,胜利的俄国一定会将重兵转移至中亚以及远东,以求收回被贵国所占领的远东地区和西伯利亚大铁路。黑龙江也许他们打不赢,但西域这边……”艾泽敦笑道:“贵国的西域铁路虽然很快就要竣工了,可总督阁下也知道,这条铁路根本不能抵消俄国的优势,虽然这是一条重轨铁路。”
艾泽敦将“重轨”这两个单词说的极重,示意自己知道的东西不少。而杨增新却对此不值一哂,不说沿途的教堂、外国商人是看着铁路怎么修的,就说西域铁路购于美国鲍尔温工厂的那几百台大马力马莱复式蒸汽机车,这铁路的载重量都是无法隐瞒的。
依旧不想接英国人话茬子的杨增新只是浅笑,道:“俄国会怎么打算本督不管,本督既然坐镇西域,那自然要保得本地安宁。俄军两年前攻入伊犁时,若不是贵国和法国不准我军动兵,他们早就被我军驱赶出境了,我们既然能赶一次,那就能赶两次。”
“总督阁下,我国希望能和阁下在西域地区结成盟友,俄国如果出兵占领西域,我国将支持阁下抵抗他们。”失去耐心艾泽敦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待杨增新的反应。
“哈哈,艾大人……”见英国人说实话,杨增新这才直接回应这个话题,反问道:“俄国进攻西域,贵国支援我们,那是不是说,俄国若进攻突厥斯坦、或者直接打阿富汗,我国就得支援贵国?”
“既然是盟友,那这自然是盟友的义务。”艾泽敦委婉说道,他担心杨增新顾虑,强调道:“总督阁下,其实贵国抢占了俄属远东地区,又切断了西伯利亚大铁路,俄国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欧洲战争结束后,俄国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先平定整个突厥斯坦的叛乱,第二个要做的就是进攻西域,如果贵国对俄国在突厥斯坦的行动不加以干涉,那么接下来的事情……”
绕来绕去还是中亚,杨增新只微微一顿,最后却道:“艾大人,远东那边如何本督不管,既然总理大人授予我全权,那么本督要管辖的只是西域这一省之地。中亚本是俄国领土,他要平叛、要镇压,那都是他们的份内事,这事情本督是不会干涉的。至于贵国支援我国抗拒俄军的心意,本督先在这里谢过了。”
杨增新最终还是把英国人的建议挡了回去,当他端茶送客,艾泽敦很是遗憾的告辞,而在内室听闻两人谈话的徐敬熙待英国人走了,赶紧出来问道:“大人,这英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也想控制希瓦和布哈拉这两个汗国?”
“我看确有此意。”杨增新道:“结盟只是其名,他们真正想的,还是借此先诓骗我们,然后再诓骗那两个汗国罢了。”
“大人是说他们想借中英结盟的名义,让希瓦和布哈拉投靠英国?”徐敬熙问道。
“正是此意。”杨增新点头道:“中亚我们占了先手,英国是老牌帝国,对这里的棉花早就垂涎三尺了,只是他们名声太臭,不拉这我们,大概大家都不信他们吧。你得发电告诉朱耐德还有布哈拉那边的人,别给英国人给诈了,我们和他们可没有半点合作。”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徐敬熙笑着把事情安排了下去,之后他拿出从奥轮堡发来的电报道:“大人,奥伦堡那边来电报了,他和阿拉什那些人接上头了,但对方好像并对我们无兴趣,我们是不是该找其他人试试?”
“不必了。”杨增新道,他想解释原因又觉得话语太长,只想了好一会才道:“这西域啊,我是光绪三十四年来的,左公平回后,此地民生凋敝,几十年修养,慢慢也回复了些元气。只是中亚过来的缠回众多,一旦没有控制好,又要叠生大乱。
这治回啊,还是得虚其体、困其身、削其志、怠其性,只要能做到四点,那这西域必稳。只是,现在大家都倡新学、行新政,这新学新政内地可行,这西域却千万不可行。新学之中,不单有个人自由之说,更有民族独立之说,此两说贻害甚大;而新政,只会使官僚、伯克们一心为钱而毫不怜惜人命。西出阳关无好人啊!新学新政真要是在西域办起来,那……”
西出阳关无好人是杨增新的口头禅,作为现实主义者的他虽然勉强相信那些调自西域的新朝官员比前朝官员好千百倍,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每日依旧是六点开始处理全省公务——就像时人说的,谁家丢了一只羊总督大人都知道,他极为担心西出阳关的官吏、商贩、游民会激起客土矛盾。其实站在那些出关者的角度想想也是,跑那么远来西域,不就是为了来捞几把的吗,既然来了,那不捞白不捞,反正前脚出事,后脚走人,谁管得了啊。
徐敬熙想着杨增新的逻辑时,他却把事情接着往下讲,“哈萨克要并入我国,最担忧的不是新俄国,也不是本地贵族。
便如总理判断的,俄国欧洲战后必定虚弱,现在又开始革命,不说新俄国能不能集结全国武力,即便他能集结全国武力,那些新上台的革命党也是不敢。旧俄国大败于德国,全国于是发生革命,若是新俄国大败于我们,那是不是俄国要再次发生革命呢?中亚本非俄地,我国要灭亡新俄国,那他们全然不惧,毕竟外敌入侵是最激起民心士气的;若是我们只止步于哈萨克草原,那新俄国就要担心大败之后如何收尾了,所以说,新俄国不足为惧;
而本地贵族,那就更不在话下,有钱有权、高居人上,只要自己过吃好喝好,哪管蚁民死活啊。拿下哈萨克后,这些人都是可以收买的,无非是价钱问题而已。
唯有那些上过西学,信奉个人自由、民族独立的新学学生是最难对付的。这些人,若不能斩尽杀绝,就会像瘟疫一般穿遍整个哈萨克草原。真要是变成那样,我国于此的根基就不稳了,所以,这些人必定是要找到的,而且一个也不能放走。”
不穿官袍的时候,杨增新只是一个清瘦先生,可现在说‘一个也不能放走’的时候,杀气却弥漫在整个署衙花厅,徐敬熙稍待一会才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先把那些西学书生都……”
“嗯,正是如此!”杨增新点头,“人说灭其国,先灭其史,我说不对,要灭其国,还是应先灭其魂。等哈萨克人不知道何为哈萨克的时候、不知道哈萨克和蒙古人、和汉回有何不同的时候,那么他们便灭亡了!”
注1:《在历史的长河中》-(哈)努·纳扎尔巴耶夫著,P129。
注2:《中亚文明史》,P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