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因称开元盛世。这是后世所有史书上对这一时期的总结。
事实上,纵观整个开元,边陲战事不断,内部叛乱不休,而天灾人祸也从来就没有少过。只不过,和其他时期相比,大多数地方呈现的都是一副盛世景象,大多数百姓都能勉强得一个温饱,这已经是很难得了。然而,在云州这种曾经被朝廷放弃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地方,自然就属于例外了。所以,不止是一座云州城中有居民。按照张耀的话,东北的白登山中,就有一座人数达到两三百人的山寨。
只不过,在云州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所谓山寨,实则不过是聚居着一些背井离乡的百姓。相比云州城中为固安公主招揽的那些人,白登山中这一拨多数都是犯罪逃亡的,抑或是自打云州城破后便迁居于此,中间很有几个身手卓绝之辈。固安公主曾经派人招抚,他们却紧守入山小道闭门不纳,考虑到自己在云州也并未有什么真正的名义,固安公主索性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再去派人接触过,可张耀对于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却深恶痛绝。
“据说这些人中还有当初不满天后暴政,藏身山中的所谓隐士,可如今天后早已作古,贵主以大义相召,他们却拒不从命,此等沽名钓誉之辈着实可恨!”
当杜士仪带着十余亲随并南八驻马山中小道前,他不禁想起了当初汉时那场著名的白登山之战。那场大战,刘邦率领三十二万汉军追击匈奴,却中了匈奴的诱敌之计,在白登山被匈奴大军围困七天七夜,断水断粮几乎到了绝境,倘若不是陈平献计,说动了阏氏,单于最终罢兵,只怕建国不久的大汉就会面临灭国的危机。而正是白登山之战,使得汉朝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不得不休养生息,和亲匈奴。如今昔日的古战场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就连凭吊也无从说起。
白登山西临御河以及采凉山,两山之间的山坳便是大名鼎鼎的汉白登道的一部分,北魏曾经在此设立关卡,更北面还筑有长城。可以说,和昔日的北魏都城平城,隋时的恒安镇,现在的云州城相比,眼前这座山头中那座依稀可见的木质山寨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意义。身处山前,杜士仪目测白登山约摸不到两百丈的高度,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
“来者何人?”
随着一声大喝,木门上窜下来一条身形敏捷地大汉。只见他快步上前来,面对这一行坐骑皆雄壮的人,他流露出了深深的警惕之色。这时候,杜士仪右边的赤毕拨马上前,沉声说道:“这是新任云州杜长史!”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继而便冷笑道:“那又怎样?山高皇帝远,便是云州长史,还能管得着我白登山中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尽管杜士仪对这番话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但并不妨碍此时此刻他听到赤毕这一声暴喝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那大汉的气势为之一沮,但很快就恼羞成怒:“朝廷丢了云州的时候,可曾理会过四乡百姓的死活,如今却说要管就来管,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如若还不快走,别怪我山中儿郎不客气!”
“你说得没错,朝廷是四十余年不曾复置云州,但如今既然起意重建云州城,复置官属,你以为朝廷就会任由这白登山中依旧为尔等盘踞?”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策马上前了一步,不等那大汉开口回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刚刚我这部曲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我回去,兴许一时奈何尔等不得,然而明日还会有李长史崔长史卢长史,莫非你们要等到真正被朝廷列名为乱臣贼子,子子孙孙全都是乱臣贼子,这才善罢甘休?”
杜士仪的词锋之利,就连比起那些老一辈的也不逊多让,那大汉尽管识文断字,可常日只和山中那些人,顶多是往来的商队打交道,如何应付得下来?他被杜士仪所言的那种后果说得心头咯噔一下,耳畔又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话。
“我昨日方至云州履新,今日便前来白登山中招抚尔等。若你不得做主,便带我进山去见能做主的人!随行一应护卫部曲,我都可以留在山外,就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引我如山!”
“我岂是无胆之辈!”
那大汉一时眉头倒竖,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可是,真的看见杜士仪一身绯袍排众而出就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缩。固安公主此前招抚并未亲身而至,他把人拒之门外之后,也再没有其他反应,相形之下,面前这年轻人虽然年轻,却自称是什么云州长史,即便不如公主身份尊贵,但到底是朝廷命官!他不知道杜士仪出仕多年,又曾经独当一面,那股凌人气势不是等闲人能够匹敌,只觉得不好轻易拒绝,犹豫再三之后,最终一咬牙转身就走。
“你要有胆便随我来!只不过,这山路崎岖马匹不能行,你若跟不上我,便怪不得我了!”
杜士仪看了一眼左右,见众人虽面露担忧,却都没有开口相劝,他微微一颔首跃下马背,继而便紧跟在了大汉身后。眼看着挡住山路的木门开启,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须臾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南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杜长史这真的不要紧么?若是这山中贼盗生出什么恶意,岂不是……”
“不用担心。”赤毕对年少的南八颇有好感,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郎主虽则是胆气卓绝,但也绝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早就有人悄悄潜入白登山中去了。”
刚刚乍入山门,杜士仪便发现了周遭目光虽有敌视,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审视。起初现身盘问的大汉仿佛在这些人中很有声望,他随着一路上山,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再次盘问。而正如那大汉所说,这山路确实崎岖不平很是难走,倘若不是他换了一双行动方便的鞋子,本身又体力出众,怕不得早早就被人丢下了老远。那大汉每每走过一段难走的路时,还会回头看上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紧跟,便会露出懊恼的表情,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神中也透着意外。
这一路闷头不说话地登山,足足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们方才来到了山中营寨。巨木建造的围栏之内,便是一座座依山或是干脆依树而建的木屋,其中走动的既有老弱,也有青壮,见到杜士仪时,大多数人都好奇地停下步子端详。而大汉一直把杜士仪带到了一座看似和别的木屋别无二致的屋子面前,在门前站定说道:“阿爷,外头来了一位云州杜长史,说是要见你!”
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声长叹:“多少年没听到过云州长史这个官名了?老朽腿脚不便,杜长史可登门直入与我说话否?”
“自无不可。”
那大汉不料想自家父亲竟然肯直接见杜士仪,诧异地挑了挑眉后,见杜士仪答应了,他想了想便上前开门,但等到杜士仪一进去,他也自个跟了进去,毫不客气地在父亲下首盘膝坐下了。而杜士仪在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室内外的光线变化之后,便看到了主位那张矮木榻上坐着的老人。只见其须发几乎一片银白,面上除却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一条从左到右,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看上去异常可怖。
那老者也同样在细细观察杜士仪,待发现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口气也冷淡了下来:“云州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长史位在从五品上,杜长史还真是年少有为啊!”
从对方口气中,杜士仪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熟知朝廷官阶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年十七而状头登科,进士及第,奉旨观风北地,足迹从太原府一直到幽州,曾经和固安公主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回朝之后举知合孙吴科第一,因拜万年尉,而后升门下省左拾遗,进丽正书院修书,又出为成都令,先后判成都两税使及茶引司事,又授殿中侍御史,转中书省右补阙,如今出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借绯服银鱼,老丈还觉得我资历不足否?”
对这种长居山中的老者,资历也是一种震慑!
那老者本是因杜士仪的年纪而生出了这云州长史名不副实之叹,可听到杜士仪报出这一连串履历,发觉这已经是杜士仪的第六任官,他面上的轻视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敢问杜长史可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正是。”
得到了这肯定的答复,那老者方才露出了振奋欣然之色:“请恕老朽不识风流人物!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之名,老朽虽居于白登山中,却也听说过一二。敢问杜长史此来云州,随员几何,兵员几何?”
“兵员不过一百,随员不过录事参军一人,如今还在朔州尚未启程。”不等那老者开口,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观之老丈,似是不仅仅识文断字,应是明理识大体的人。今容我再问一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