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在酒馆里讨东西比较容易一些,掌柜的为了尽快打发掉叫花子,多少会给些吃食,不过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柜,那也是什么都讨不到的,阿丑希望这家酒馆的掌柜不会太小气。
他走进酒肆的时候,大厅正有几个年轻貌美的胡姬伴着廊下的丝乐载歌载舞。
胸挺、腰细,丰硕圆润的臀部……
简单的衣服在腰间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肤,裙子垂系在两侧的髋部,直叫人想着会不会随着她们蛇一般扭摆的动作而掉落下来。
款款的舞动,伴着那性感的身躯,让男人垂涎三尺。
阿丑还是男孩,不是男人,对这些脂光艳艳、胸挺腰细的胡姬全无兴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个留着山羊胡须,趴在柜台后面算账的掌柜的身上。
酒店里,两旁有许多坐榻,客人们或跪坐、或盘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几,上面摆放着酒菜,喝酒、交谈、欣赏歌舞。
从用餐的人前面走过去是很不礼貌的,所以男孩绕到了客人席后,从一侧席后的过道绕到掌柜的面前。
他很小心,尽一切可能,先给酒家的主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掌柜的!”
男孩叉手,很礼貌地揖了下去:“掌柜的财源广进,生意兴隆,还请施舍小的……”
山羊胡子的目光从账本上挪开来,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只枯瘦的老手从算盘上挪开,移到胡须上,在稀疏的胡须上轻轻一捋,然后尾指轻轻地向外弹了弹,像是掸飞一只苍蝇。
妞妞蹲在芭蕉树下,抱着饿瘪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着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飞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从对面的小桥上走来,便欢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惊动,重又飞起来,一辆轻车缓缓驶来,正驶到她和阿兄之间,挡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头,就看到那个佩着蝴蝶钗的美丽小仙女,正伏在那辆华美的轻车上,好奇地看着她,看着她头上的蝴蝶……
……
阿丑绕过轻车后,就看见妞妞正与轻车上走下来的一位贵人说话,阿丑吓了一跳,以为妞妞惹了什么祸事,连忙上前向那人赔笑道:“舍妹年幼无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贵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门前见过的由广州都督路元睿亲自送出府邸的妇人,阿丑心中更加忐忑。
阿丑话音刚落,便从那男装妇人身侧绕出了那个带蝴蝶钗的小萝莉来,调皮地歪着双螺髻,一双点漆的眸子睇着他,笑道:“哟哟,不得了,一个小乞儿说话居然也这般文绉绉的,嘻嘻,我叫公孙兰芷,你叫什么?”
“女儿!不知规矩!”
妇人板着脸训斥了她一句,向阿丑问道:“你是这位姑娘的胞兄?”
阿丑忙道:“公孙大娘,小子与妞妞并非血缘至亲,不过我们相依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担待的。”
妇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孙,我可不姓公孙,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丑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么得罪之处。”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这淘气的女儿一直吵着要寻个年岁相当的女伴。方才在路边瞧见这位姑娘,人机灵,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欢。方才我已问过,她是一个乞讨的孤女,如此这般,不如入我门下,与我女儿做伴,也是一个依靠。”
说来,还是阿丑那别出心裁的蝴蝶钗子引起了公孙兰芷的兴趣,否则她岂会对一个街边乞儿多看一眼,结果下来交谈几句,便连妞妞也喜欢上了,这才动了心思让母亲答应收她为侍女。
妞妞喜欢了公孙兰芷的蝴蝶钗,所以阿丑给她做了一只“蝴蝶钗”,于是公孙兰芷因为这只“蝴蝶钗”而动了收妞妞为侍女玩伴的念头,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实在难以有些分清了。
阿丑听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这个广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宾的女人,身份岂同一般。妞妞若能有这样的贵人收留,当真是她莫大的福气,否则不要说现在自己没有能力填饱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长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怀叵测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运地护住她。
阿丑欣然道:“妞妞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过,这份恩德,小子没齿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说只肯带我一人走呢。”
“什么?”
阿丑一听顿时怔住,迟疑片刻,便对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个杂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没有工钱,只要管饭吃、有个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着摇头,笑容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像铅锤一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少年,固然她很不错,却也是因为我女儿正想找个伴,否则我岂会收留一个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强捺住那种浓浓的羞辱感,扭头看向妞妞:“妞妞,你……怎么说?”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妆华美的女儿,再看看那辆精致的马车,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与她相依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她毅然地扭过头,对阿丑低低地道:“我……跟着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牵起女儿的手道:“女儿,我们走吧!”
“阿娘!”公孙兰芷不情愿地被她扯着,嘟起了嘴巴。
阿丑松了口气,也牵起妞妞的手,柔声道:“我们走!”
公孙姑娘走到车边,提起裙裾踏上脚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脚,大声道:“小乞儿,你想让她跟着你当一辈子小乞婆吗?”
那声音顺风飘进阿丑的耳中,阿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阿兄?”
妞妞看见阿丑僵硬的笑容,担心地问他,阿丑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你想让她当一辈子小乞婆吗?”
这质问像一柄沉重的破城锤,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心头,把他的心砸得支离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声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马车停住,裴大娘从窗口探出头来,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惊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丑生怕裴大娘生厌,忙对妞妞急急地道:“听话!你留在我身边,我怎么照顾你呢?你跟裴大娘去,来日我若闯出一番天下,自会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来帮阿兄。我们答应彼此,不管谁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对方,不离不弃!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车,快上车!”
阿丑不由分说,把妞妞抱上车辕,退后三步,向裴大娘一个长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托给您了!”
公孙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来,坐我旁边!”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阵轮轴扭动声。
阿丑长揖到地,始终没有抬头。
“阿兄,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答应我的,可不许骗我!阿兄,我会当真的……”
妞妞带着哭音的话语越来越远,阿丑始终拱揖着不肯抬头。
等他缓缓直起腰,怅然望向远方时,路上行人匆匆,路的尽头已看不见那辆轻车。
阿丑的心像那扭动的车轴般酸涩起来:“这车轴,该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钱拿了,我还可以学做针线活,等我攒了钱,就回来找阿兄,阿兄那时如果还没有事情做,我就做针娘来养活他!”
两旁出现茵茵绿草和棵棵大树,车子早已驶远了。
妞妞依旧趴在窗口,颊上泪痕未干,便悄悄地做起了未来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个叫她心慌的问题:“那时,阿兄还在广州府么?”
转念又想:“阿兄不在广州府,又能去哪里?”那颗小小的心灵才又踏实下来。
阿丑站在路口,努力睁着那只肿胀瘀青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还太小,没有力量保护妞妞,就像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被人斩去头颅,却没有能力复仇一样。如果让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运,这对妞妞是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好机会。
可妞妞走了,他心里便空荡荡的,妞妞走了,他便再无一个亲人。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后,他还是一个乞丐,如果是那样,他还要去找妞妞吗?
“等等……”
阿丑突然清醒过来,他知道那男装妇人一定是个身份尊贵的人,所以并不担心阿妹是被“略卖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却忘了问对方的身份和住处,将来他若能混出些人样,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丑下意识地朝车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头,阿丑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辆车子去了哪里。阿丑心想:“如果我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乞丐,还去打扰她做什么?如果我有了出息,纵然不配跟路都督说话,可是向他打听一位他认识的贵人府邸,总还可以的吧?”
阿丑正想着,耳边便仿佛凭空打了个雷,一个霹雳般的声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广州都督府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