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战渐渐消失,阳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觉到暖意的时候,那条大汉突然又出现在门口,后边,一群群官兵蜂拥而来,刀枪汇成一片枪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汉的时候,尚有两三丈远,那些侍卫们突又停住,排着密集的队形,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大汉一脚跨出门槛,回头虎视,顿时一阵胆寒的惊呼,官兵们不约而同又退了几步。
大汉哈哈大笑,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那在战乱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门上,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门轴碎裂,半扇大门呼啸着向那些士兵们撞去。
大汉一脚踢出,再不回头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台阶,方欲举步离开,阿丑突然鼓起勇气,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
大汉一见阿丑,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还不走?”
阿丑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随口说道:“因为,你还没给钱!”
大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错,中原果然诸多妙人!”
这时那半扇门板飞出,砸死砸伤十几个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旧杀将出来,大汉听见身后脚步声错乱,突然飞身向前一纵,一把抄起阿丑,哈哈大笑道:“好个要钱不要命的小娃儿,到了码头,某再付你欠账!”
阿丑被大汉夹在肋下,只觉两旁景物倒闪如飞,这大汉撒开双腿,竟然快逾飞马。一时间被颠簸的,阿丑也说不出话来,只觉风声呼呼,扑面而来,只得闭紧嘴巴,屏住呼吸,饶是如此,大汉一身血衣,血腥味依旧灌进口鼻。
大汉一路飞奔,赶到码头,那些昆仑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翘首向这边望来,一见那大汉出现,纷纷欢呼不已。
大汉放下阿丑,睨着他笑道:“明知某家杀人,还敢伸手讨钱,少年人,你的胆量不小!”
阿丑壮起胆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杀之,那是英雄行径。若为躲了十枚大钱的债务杀人,那便当我看错了你。”
大汉抛须大笑,探手入怀道:“某家生意还没做得,哪有大钱与你,这有赤金一锭,便送给你了!”
大汉从怀中摸出一锭赤金,递到阿丑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财不露白,速去速去!”说罢纵身一跃,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的一声弹起,凌空飞越两丈,“嗵”地一下落到船头。
船上的人早就蓄势以待,大汉刚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风帆,拉起铁锚。此时码头上的人还不知道发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装卸货物,只有近处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汉一身血迹,虽然惊讶,却也尚未引起太多骚动。
阿丑大急,他本想与这大汉多聊几句,拉近了关系再谈正事,不想这虬髯大汉性如烈火,来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让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阿丑赶紧跪倒在码头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声道:“壮士,小子想拜您为师,学习武艺。”
大汉立在船头大笑,扬声道:“你这小子,不要异想天开,快快离去,免得多生事端!”
“壮士,请收下小子!”
阿丑急急叩下头去,大汉只是不理,这时船缓缓离开,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离。远远一阵喊杀声传来。
大汉立在船头纵目一看,只见远处旌旗飘扬,人喊马嘶,汇聚成一条烟尘的长龙,也不知其中有多少军士,便提声大喝道:“少年还不离去!此地官吏贪婪昏匮,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丑急了,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叫道:“壮士要往都督府寻仇,奈何要让小子带路?城中眼见壮士负我前去,挟我归来者甚众,壮士这一走,杀人的大罪便要着落在小子头上,壮士不杀小子,小子却是因壮士而死了!”
船头大汉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无赖小子,着实缠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烟尘,越来越近,大汉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过一个无辜,难道我要害了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见追兵更近,大汉未及多想,纵身一跃,衣袂猎猎,如苍鹰般又扑向码头,码头上许多商商水手见此威势,齐声惊呼。
阿丑见那大汉倏地出现在面前,紧接着腰间一紧,便被那大汉提在手中,一阵海风急骤,刮面生寒,紧接着“嗵”的一声,船头微微摇晃,他已被那大汉带着落在船头。
阿丑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头道:“弟子见过师傅!”
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赖小子,滚起来!”负手往船头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赶至码头,纷纷征用商人船只,企图追赶。阿丑不见大汉拒绝,满心欢喜,叩了三个头爬将起来,一见官兵纷纷登船,不禁担心道:“师傅,路都督派人追来了。”
大汉笑道:“你说那路狗官么?某已斩了他项上人头!他敢追来,某便再斩了他的魂魄!哼,这些群龙无首的废物,追不久的。”
阿丑一听心中大骇,他虽知这大汉杀进都督府如入无人之地,却也不曾想到他在须臾之间登堂入室,竟然斩了广州都督项上人头,毫发无伤地又杀将回来。自己认下的这个便宜师傅竟有如此大本领,简直就与传说中的剑仙游侠一般无二,能认下这样一个师傅……
想至此处,阿丑心花怒放,忙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还未请教恩师尊姓大名,艺出何门何派。”
大汉失笑道:“你这小子,可是传奇话本儿看多了么,什么何门何派的,某家姓张,单名一个暴字,这身功夫乃是家传。”
阿丑毕恭毕敬地道:“师父有这般惊人武艺,祖师定也是名闻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丑若说别的,张暴未必在意,可在张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爷爷一人,阿丑这话正搔到他的痒处,张暴放声大笑道:“哈哈!说起家父你或不晓得,若说起家祖么,‘名闻天下的大英雄’这句评语还是当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声想必就是你这小娃娃也一样听说过。”
阿丑忙凑趣道:“不知祖师是哪一位名闻天下的大英雄?”
张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家祖亦曾有意问鼎天下,后来让与义弟辅佐的李世民,远赴海外自立为王,当时人称‘虬髯客’的便是了!”
阿丑心中一震,失声叫道:“虬髯客!”
这一下,阿丑就像被菩提祖师在掌心敲了三记戒尺的孙猴子,浑身三万六千根毛孔,都充满了欢喜。
……
船行大海,夜色苍茫。
阿丑初次乘船,躺在舱间思绪纷纭,久久难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几时才得回来,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来日回了广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该向何人打听那带走妞妞的裴大娘身份。
他满腹欢心,能拜在虬髯客的嫡孙门下,学得一身超卓武艺,就可以为亡父亡母,和那惨死的阿姊报仇。一直以来,被他压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统统浮起出来,他永远忘不了阿姊那飞起的人头,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种种,或喜或忧,或悲或恨,思绪跌宕起伏,以致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来,悄悄出了舱间。星河灿烂,船行于苍茫夜色当中,耳畔涛声阵阵,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澜。
阿丑迎着晚风走到船头,只见船头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块磐石,稳稳地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睡?”
张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阿丑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着,想到船头散散心,不想惊动了师傅。”
他回头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张暴没有回头,却似看到了他的动作,说道:“放心吧,入夜时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赶了。”
阿丑松了口气,忙道:“是!”
张暴稳稳地立在船头,依旧昂首望天,阿丑忍不住问道:“师傅在看什么?”
张暴头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象,当真古怪。”
阿丑抬头望去,顺着张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发现在天边有一颗极亮的大星指向东方,仿佛一颗核心是白色,周围闪烁着亮蓝色光晕的珍珠。那颗大珍珠横亘于长空之中,后面拖着一道好长的蓝色尾巴,尾巴上的蓝色光晕越来越淡,直到完全稀释于长空之中不见。
阿丑不禁惊道:“好大的一颗星星!”
张暴笑道:“扫把星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着那蓬胡须,喃喃地道:“不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扫把星,倒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头笑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丑恭声道:“弟子不敢有瞒师父,弟子本无大名,只有一个乳名唤作丑儿。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却沦落为乞丐,身负血海深仇,却不能报仇雪恨,弟子一日不报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师父唤我阿丑就好。”
“阿丑,阿丑,你既做了某的弟子,总要有个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驰长空,气象罕见,某便以此星为名,给你取个名字,叫做星驰,如何?”
阿丑沉吟道:“星驰……,倒是个好名字。只是师傅以扫把星为弟子命名,弟子岂不成了大扫把?”
张暴哈哈大笑道:“某头一次来大唐,生意没有做成,风土没有逛成,还出了人命,如此晦气,你还不是一只大扫把吗?”
阿丑想起桃源村百余条枉死的性命,对这大扫把的联想颇为不安,辩解道:“师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师傅时,本就已经出了事的!”
张暴笑道:“你说星驰不好,总也要有个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总是让人阿丑阿丑地叫,你且取一个名字来我听。”
阿丑向前看看船头起伏的巨浪,隐隐泛起的白色浪花,回头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涛声中抬头一望那张鼓足了风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奋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师傅,弟子就叫……杨帆吧!”
是夜,东都洛阳,高高的宫阙之上,一个武姓妇人也在凭栏远眺,久久凝视着夜空中那颗长达两丈、直指东方的蓝色彗星,心中颇以为奇。这颗彗星突兀而来,横亘长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才隐去,天下为之震惊。
阙上望星的那个武姓妇人视之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号为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并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尚书省改为文昌台。“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称“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为光宅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