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姑娘对他的情意,杨帆心里很清楚。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别人喜欢他,他自然也喜欢人家,可是喜欢与爱是两回事,不可能别人只要爱他,他就要爱上对方,他对小东姑娘,着实没有感觉。
然而小东姑娘一往情深的,又让他觉得欠了对方的情,难免有些心虚情怯,听说她来,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选择逃避了。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委婉的方法。
门轻轻地打开了,小东姑娘迈着猫一样的步伐,轻轻地走进来,即便以杨帆的耳力,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她走路永远都是这样,轻轻的,像是担心会踩死蚂蚁似的。
“二郎?二郎……”
小东明明是想唤醒他,却又像是生怕唤醒了他,所以声音小小的,杨帆闭着眼假寐,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稳,以免被她看出端倪。
榻边微微地一沉,小东在榻边坐下了,杨帆依旧“昏迷不醒”。
过了一会儿,小东姑娘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你呀,好好做你的差使就成了,逞什么英雄,你说你要是真有个好歹,人家官府能管你一辈子么?年轻气盛的,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顿了顿,细细的声音又起:“你没醒着也好,要不奴家还真羞于和你说话。唉!人家知道,自己生得模样儿一般,阿娘又是特别的厉害,我家只能招上门女婿的,二郎这么出色的男子,怎么可能……”
“奴家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有那个福气,与二郎你做对夫妻的。但是……心里一旦喜欢了一个人,那就是喜欢了,人家实在想不出要有什么样的道理才可以去喜欢,或者不喜欢……”
两行清泪轻轻地挂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哭泣的时候,声音也是细细的。小东轻轻用掌背抹去颊上那无声的泪,低低地道:“二郎好生歇着吧,改日若得了空儿,奴家再来瞧你。”
榻边一轻,小东姑娘轻轻地向外走去,杨帆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悄悄张开眼睛,就见房门已经关上,关得极静、极轻。
杨帆的目光又看向榻前,榻前放着一只竹筐,上边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裳,针脚细密,平平整整,轻轻拿起来,触手却有些温热,往筐中一看,原来下面却是一筐红皮的鸡蛋,都煮熟了的,犹带着一股暖意。
杨帆拿着衣裳,看着鸡蛋,一时有些痴了……
……
此后这些天,杨帆一直在家安心养伤,马桥娘和面片儿娘每天轮流上门帮他做饭,马桥和江旭宁则帮他换药,陪他聊天,街坊邻居也时常来帮着挑一缸水、劈一堆柴。
这些普通的坊间百姓彼此交流感情的方式不是风花雪月、醉酒笙歌,他们的方式很朴实,虽然都是一些小小不言的举动,却很暖人心。
在此期间,那位彩云姑娘又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带来些坊间百姓平时听都没听说过的高级补品,只是马桥娘和面片儿娘根本不会做这些山珍海味,统统按着坊间普通菜肴的烹制方式做了铁锅炖菜,着实糟蹋了材料。
眼见杨帆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彩云姑娘甚是高兴。
虽说这位彩云姑娘有些势利,对来杨家走动的坊间百姓一概用白眼仁看人,不过对杨帆毕竟态度不错,杨帆对她不好露出厌烦的神色,知道她不愿被称呼老了,就一直称呼这位三十多岁的大姐为姑娘,听得彩云姑娘欢喜不已。
只是杨帆每次旁敲侧击地向她问起她家主人的情况时,都会被她顾左右而言他。能在豪门成为主人身边得力使唤人的,个个都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听音辨意,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小人物,你想把他们当呆子耍,那是根本不可能。
直到后来,彩云姑娘想到自家主人对这位俊俏小郎君极为看重,来日他一旦飞黄腾达,那就贵不可言,若能与他结下交情,将来总少不了自己的好处,这才违背了主人的吩咐,稍稍向他透露了一点口风。
彩云姑娘说:“我家主人吩咐在先,婢子现在不好透露什么,只等小郎君养好了身子,我家主人自会邀你一会。小郎君且安心养伤,我家主人,那是高高在上,贵不可言,你若能得她青睐,前程不可限量,那时还望郎君多多提携。”
杨帆欲待再问,彩云只是笑而不语。杨帆也曾想过跟踪她的车子,查看她的去处,只是青天白日的,跟踪不太方便,这人既下了大力气与自己结交,早晚必会现身,倒不必急于一时。
十多天后,杨帆的伤口已然结痂,虽还使不得大力,但是行走坐卧和一般的举动,已经全无问题,杨帆便开始着手打听苗神客的消息。
他以久卧病榻,气血虚弱,要出去散散步活动身子为由,离开修文坊,去了定鼎大街。定鼎大街两侧加起来长达十六里、高达一丈半的“广告长廊”可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其中自然“耳目人”的小招贴。
“耳目人”就是倚仗人脉广泛、耳目众多,专门帮人打听消息、寻亲觅友的人。这些人的主要生意是帮着外地来洛阳投亲访友的人打听亲友下落,还包括协助寻找被拐卖的孩子和妇女。
杨帆从众多的小招贴中找到一个“耳目人”的联系方式,找到那个人,付了定钱之后,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过了两天,杨帆又离开修文坊,赶到了两人的约定地点,一家小酒馆。
这个耳目人叫赵逾,三十七八岁年纪,微微有些发福,一张看起来很平庸也很和善的脸,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征。
杨帆随便点了几样酒菜,二人便在角落里选了一张几案坐下,杨帆道:“赵兄,不知小弟托付你的事情,可已有了着落?”
赵逾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老弟,你这差使,不好办呐!旁人要寻亲访友,总有个名姓、职业和原来的居处等等消息,我们访其邻居,查其旧籍,只要这人还活着,总能寻得到他,可你给我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只有一个人名。”
杨帆笑道:“不错,正因为难找,才麻烦赵兄么。”
赵逾摇摇头道:“麻烦倒不算什么,只是接了你这差使,我着实费了很大的力气,托付了许多相熟的衙门胥吏。好在你要找的这个人名字较奇,不易与人重名,饶是如此,也费了我极大功夫,上下打点,托了很多人,这一遭我是赚不到你什么钱了。”
杨帆会意地道:“哦,若是赵兄查到确切消息,在下可以加付些酬劳。”
赵逾苦笑道:“加是不必再加了,我还要退还老弟一半酬劳才成。因为……惭愧得很,赵某虽然打听到了那个人的一些消息,却也只是一些消息,至于他现在的下落,赵某无能,没有打听到。”
杨帆怔了怔,略一沉吟道:“无妨!赵兄打听到多少消息,便说多少消息。原有的酬劳不必退还。我不能让赵兄白忙一场,你上下打点,都有哪些花销,但请明言,也由在下支付。”
赵逾听了颇为意外,没想到这个雇主竟是这般豪爽,当下又羞又愧,连忙起身道谢,杨帆按他坐下,道:“赵兄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你打听到些什么,还请详细告知于我。”
赵逾道了谢,坐定身子道:“要查这苗神客,其实也容易,因为他这名字好记,而且在官场上也有些名气,那些官场胥吏大多知道此人,我说做了许多无用功,花销了许多上下打点的钱,是指想要查他下落,结果费尽心机,毫无结果。”
杨帆点点头,道:“嗯,这苗神客,究系何人?”
赵逾道:“这苗神客,是高宗乾封元年的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就被任命为周王府户曹参军事。这位周王,就是当今天后第三子李显,如今正发配房州。”
赵逾显然是真下了一番工夫调查的,说起来十分流利:“后来,苗神客迁升为门下省起居郎,再之后,又升至著作郎兼宏文馆学士,仕途还算顺利,却也不算极重的权位。可是三年前……”
赵逾脸上慢慢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缓缓地道:“三年前,突然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某托请了很多在衙门里当差的朋友,竟然没有一个知道。更好笑的是,某向一些朋友问起时,他们居然先是一愣,然后才恍然大悟,看来若不是某问起来,这个人居然就这么被他们给遗忘了……”
杨帆微微蹙起眉头,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逾道:“这就意味着,他是一点一点,渐渐消失于官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