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如金,洒满林间。
这里的林间别苑并没有蔓延无尽的围墙,只用手植的树木作为不同主人的庄园之间的界限。整个金谷园地区都是达官贵人的别苑所在,平时也都驻有家人看管,所以庶民百姓根本不会进入这一范围。
林间有早就摆好的灶石,那些侍卫们又把各种食材搬来,生好炭火,便被婉儿赶开了。
婉儿今天是头一回为她的郎君侍奉饮食,在她心中,这是极重要的一件大事,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来插手。
婉儿所用的食材都取自大内,驼峰、鲵鱼、羔羊等等都是由大内御厨做好了前期准备的,拿来就能烹用。其中如熊白啖这道菜,用的材料是熊的脊肉和鹿脩。熊的脊肉极嫩极肥,而风干的鹿肉却极干极韧,两者截然不同,但是放在一块炒蒸,却是味道极佳,鲜美异常。
这些食材都是山珍海味,当然,这些菜还是以大鱼大肉为主,这本就是唐人的膳食风格,也大对杨帆的胃口。本身就是极佳的食料,再有一位秀色可餐的俏佳人在林间厨下为郎君忙碌,那又是怎样一番感觉?
这位一身书卷之气的美人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偏又在秀发上系一条极显俏皮的青帕包住了秀发,那摆动的绦带,曳地的长裙,袒露的襟领,洁白的肌肤,于这秋阳林下,有种别致的美丽。
只是,同阿奴下厨时那种优雅自然,如舞如蹈的美态不同,杨帆能看得出来,婉儿的手艺是有的,不过大概是因为不常用,又或者是习惯了有人帮她打下手,现在一个人忙碌着,不免有点手忙脚乱,不知不觉间,颊上还蹭了几道烟灰。
不过如此一来,这位秤量天下才学,点评江山社稷的大周内相女才子反倒像是天上的仙子到了凡间,有了一丝可亲可爱的烟火气。
杨帆绝非有意坐视,刻意要享受一下一位地位崇高的女才子侍候自己的感觉,别的他不会,往厨下添炭控火这些事还是干得了的,问题是他只是稍有意向,就被上官婉儿大发娇嗔地轰开了。
封建礼教,男尊女卑,下厨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是没出息的男人。男人下厨,不但对男人是一种侮辱,对他的女人也是一种侮辱,其意味就如同本该主外的男人却在外面搞不定,只能躲在后面,让自己的老婆出面去跟人理论。
所以,杨帆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跷着二郎腿,看美人调羹,美人作脍。
林间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那骑着毛驴的老者依旧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所往的方向,正是这金谷园……
……
不得不说,婉儿的菜肴烹调得还是相当美味的,或许比起阿奴的化腐朽为神奇还差着一截,毕竟她使用的食材不说是龙肝凤髓,却也相差无几了,而在阿奴手中,青菜豆腐一样能变成人间珍馐。
不过,婉儿的菜肴真的烹制得相当美味,即便不是美人在侧,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充当了一味最佳的调料,杨帆一样觉得很可口。
看着杨帆狼吞虎咽的样子,婉儿心里也很欢喜,做美味的东西给心上人吃,心上人喜欢吃她烹调的美味,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吃罢海味山珍,最后又上了一道莼菜汤,清清淡淡、糯糯香香,两个人又用了些汤,也不收拾盘碟,便手挽着手儿,在林间漫步。
“婉儿今晚就要回宫么?”
踏着一地落叶,杨帆依依不舍地道。
“不用,我跟皇帝说,今晚要宿在公主府上,明日再返宫。反正上午皇帝是要临朝的,我只要在皇帝下朝之前赶回宫里就好。”
杨帆大喜道:“当真?那我今晚就可以跟婉儿双宿双栖喽?”
婉儿红了脸,轻咬薄唇,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哈!”
杨帆大喜,握拳向空一挥,然后纵身向前一跃,一个前空翻,灵巧如猿地跃起一丈来高,劈手摘落枝头一枚红果,又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只是他摘果时动作太急,枝头一阵摇晃,噼里啪啦地又有几枚熟透了的果子掉下来,其中一枚正好打在他的头上。
杨帆“哎哟”一声,婉儿瞧了忍俊不禁,她弯腰拾起果子,向杨帆掷去,杨帆纵身一闪,避开她投掷过来的果子,向她扮个鬼脸道:“嘿!想打中我可不容易!”
“哼!身法很快么?”
婉儿童心大起,不服气地又拾起一枚果子,刚刚扬手掷出果子,杨帆便把腰杆一扭,闪进了一片花木丛中,花木一阵摇曳,刹那间便失去了他的踪影。
婉儿却不信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有本事逃过自己的眼睛,她虽不懂武功,可是时常蹴鞠,身体强健,却也不是一个娇怯怯的小女子,便快步追了过去。
“咦?还真的不见了。”
婉儿在林中搜索了一阵,始终看不到杨帆的身影,终于认输,大声道:“好啦,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林中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婆娑声,婉儿侧首听了听,唤道:“杨帆!杨帆!”
杨帆忍着笑蹑在婉儿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东张西望,还是不说话。
婉儿把手拢到嘴巴上呼喊道:“快出来!杨帆!你再不出来我可走啦!”
杨帆微微一笑,刚想纵身出去,忽然察觉有些异状,仿佛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猛地袭到了他的身上,杨帆霍然望去,就见上官婉儿身右不远处一蓬蒿草丛中,陡然出现了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
老者布衣葛服,头束一顶布巾,像极了一位山野村夫,只是他往那儿一站,便给人一种苍劲有力的感觉,却是寻常人所不具备的气势。
他的双袖挽着,露出双手和一截手腕,他的骨骼很粗大,粗大的手指和掌背上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的双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大爆发力。
他此刻正很轻松站在那儿并未作势,如果他须发如飞,双目暴瞪,就算有人说他可以生撕虎豹,怕也有人信的。
婉儿一转身,正欲再唤一声,突见草丛中鬼似的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婉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看清来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这才吁了口气,轻拍酥胸,犹有惊容地道:“老人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婉儿向旁边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她和杨帆一路散步,后来又捉迷藏,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她的庄园边上,前边不远就有一排高大笔直的树木,外面是一条约有一车宽的土道,道旁还有一头驴子,东张西望一番,便低头吃草。
婉儿恍然,提醒道:“老人家,你走错路了,这里已是私人宅院。”
这白发白须的老者正是陆伯言,没有姜公子的吩咐,他不会刻意去找杨帆的麻烦,但是在此处突然听到杨帆的名字,他有些忍不住了。
公子和阿奴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公子是他的主人,又被他当成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疼爱,而阿奴呢,那么乖巧可爱的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不招人疼?
他不仅疼爱阿奴,而且他曾指点过阿奴的武功,对阿奴有半师之义。所以,不管是为了公子还是阿奴,他对杨帆都绝无好感。
恨倒是谈不上的,到了他这个年纪,无论是爱或恨都不太容易,很多事都已被他看淡了。但是有一种事,是看破了一切的人轻易也不会放下的,那就是好奇心。
他听到杨帆这个名字,就动了好奇心。他很想看看这个让公子伤心、让阿奴甘心赴死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还不确定此杨帆是否就是彼杨帆,原本还想问问,可是等他跃到婉儿身前,才发现只有婉儿一人。
草木“刷”的一声,杨帆陡然跃现在婉儿身边,老者突兀的现身,分明是有一种功夫。杨帆不知道这老者的来路,却察觉到他似乎并无善意,婉儿是不通武功的,杨帆担心她遭遇不测,马上闪到她身边,轻轻一拉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陆伯言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他不用再问了,同名同姓者固然有之,可是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年轻、同样英俊、同样气势不凡,而且身具一身武功的同名人,其概率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眼下这个年轻人,十有八九就是阿奴喜欢的那个男子了。
阿奴不是说他在洛阳做官么,而这一片领域,很少有普通人会过来,出现在这儿的人,大多非富即贵。
一旦确定了杨帆的身份,陆伯言胸中一股莫名的怒气便油然而生!
他看到杨帆之后,虽然对阿奴肯为此人赴死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他还是得承认,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着让女人为之着迷的本钱。
在他心中,杨帆当然还是比不上姜公子的,在他心中,天下间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姜公子,不过公子如谪仙,身上总有一种清冷高贵的气质,叫人只能敬而远之,却不似这青年人叫人愿意亲近。
可是陆伯言看到他与婉儿站在一起,看到他维护婉儿的动作,看到婉儿望向他的眼神,以他近八十年的人生阅历,如何还看不出这两个人的关系,所以,他怒了。
老陆怒了,便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