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州城不太大,街面上更是杂乱不堪,就连主要街道也被摊贩们挤占了,本来极宽敞的大路被挤得狭塞难行,来来往往的行商客旅再加上骡马牛羊以及各种车辆,把道路塞得满满当当。
除了重要官员经过时衙役公差会提前清道,撵得满街鸡飞狗跳之后,会把这条道路清理出来,其他时候任何人都没有用,任你吼声再大,百姓们都只管优哉游哉地走自己的路,根本不理会你。
杨帆并不着急,与顾源、源焕两姐弟挤在人堆里,慢慢地往前走着,还给贪吃的小家伙买了点零食,又对顾源安慰道:“你们放心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大官的家里住下,到了那里以后,你们就不用整天躲躲藏藏了。”
顾源道:“嗯!杨大叔,我们在哪里都成的,我只是担心爹娘,他们还好么?”
杨帆道:“把你们安置好之后,我就去解决这件事,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我保证!”
或许是因为相近的命运和相近的童年,尤其是他们恰恰也是一对姐弟,所以杨帆对他们很亲切,大概他是把自己对姐姐的思念转移到这对姐弟身上去了,对这对素昧平生的小姐弟,杨帆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
这时候,臂弯里挎着一个篮子,头上扎了一顶头巾,颌下又粘了胡子,扮成一个乡下老农的柳君璠慢慢蹭到了他们身边,两个公差正在前方奋力开路,杨帆伴着顾源姐弟走在他们后面,柳君璠突然斜刺里一闪,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似的,正好插到他们中间。
这情形很寻常,一路上挤挤撞撞的情况太常见了,杨帆并未在意。柳君璠紧张地向杨帆身后看了一眼,蹑在杨帆身后的司马不疑向他狠狠一瞪,柳君璠暗自一咬牙,下意识地往篮子里一抓,猛地扬向杨帆。
“叔叔!”
一蓬石灰猛地扬出来,只是匆忙之中,柳君璠没有来得及掀开盖在篮子上面的那块布,盖布也飞了出来,挡住了一部分石灰,小姐姐顾源身上只撒了一部分石灰,脸上却没有扬着分毫。
杨帆正低头和顾焕说话,没有发觉柳君璠的举动,顾焕却正看在眼里,他惊讶地大叫,杨帆霍然抬头,就见面前扬起一片白雾,他下意识地一闭眼,同时伸手挡在顾焕面前。
柳君璠急急将筐里的石灰都扬出来,杨帆在闭眼的一刹那看到了他的动作,空出的左手急忙向外一拨,将那石灰挡住大半,一团石灰反弹回去,“噗”的一声打在柳君璠的脸上,柳君璠正圆睁二目,这石灰扑了他一头一脸,双眼结结实实地被石灰灌满了,柳君璠登时一声惨叫。
司马不疑一见柳君璠得手,忙自袖中摸出一柄尖刀,垫步拧腰,一刀就向杨帆后心扎去,杨帆此时一手去护顾焕,一手反拨石灰,身形很自然地一侧,司马不疑这一刀便没有扎实,刀子贴着杨帆的肩胛骨扎了进去。
杨帆陡觉尖刀入体,身体一痛,虽然正闭着双眼,反应仍然极快,他身子向前一栽,右腿向后一弹,只听身后有人闷哼一声,这一腿便踢中了司马不疑的胸部,只是仓促之间使不出十分力道,饶是如此,也把司马不疑踹进了人群,撞倒一片。
走在前面的两个公差闻声回头,一见这般情形不禁又惊又怒,二人立即大吼着扑向司马不疑,司马不疑吐了口血,强自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逃去,街头拥挤不堪,人头攒动,司马不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竟尔逃之夭夭!
……
刺史府上,张柬之背着双手,阴沉着脸色在厅中踱来踱去。
倒霉的柳君璠被抓住了,张柬之已经从他口中问清了刺客的来历,得知不是另一位钦差派来的刺客,张柬之心中的惊怒与紧张便弱了几分,只是杨帆现在正接受救治,不知双眼会不会灼瞎,这依旧令他忧心忡忡。
罗书道那边还不知道钦差遇险的消息,如果罗书道知道,此刻一定勃然大怒,钦差在他的地盘上出事,这责任他承担不起,当然,此刻杨帆是张柬之的客人,张柬之要承担的责任更大。
过了好半天,医生才从内室里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徒弟,背着一口药匣。张柬之赶紧迎上前去,拱手道:“文先生,老夫这个侄儿的伤怎么样了?”
因为事关重大,张柬之没有对医生说出杨帆的身份,只说是自己的一个侄儿。
文先生比张柬之还小着二十多岁,将近五十的年纪,貌相还要年轻些,看着只有四十出头。一见刺史动问,文医士忙欠身还礼道:“使君不用担心,令侄眼中所溅石灰不多,文某已经帮他用菜油洗过,又敷了一些草药,想来双眼是不会有大碍的,只是如今双眼被灼伤,又红又肿,暂时不宜视物。”
张柬之听了,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文医士又道:“他背上的伤也不要紧,没有伤到要害,已经包扎好了。至于那个更小一些的孩子,眼睛被泼中的石灰比他还少,略作冲洗,再多歇息一下就好。”
张柬之欣然道:“来人啊,快取两枚银饼子来,作为文先生的诊资。”
文先生赶紧道:“使君不可,这诊资太重了。”
张柬之道:“嗳,文先生能保住我那侄儿的一双眼睛,两枚银饼子又算得什么。”
管家取了银饼子来,张柬之又道:“管家,替我送文先生离开。文先生,老夫要去看看侄儿的伤势,就不送你出去了!”
“留步,留步!”
文先生连连供手,随着那管事走了出去。
内室里,杨帆脸上缠着几圈绷带,正用手摸着家具,缓缓移动着身子,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便转过身来。张柬之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道:“元芳,你不用担心,文先生是此地名医,他说你的眼睛不会有事,歇养两日就好。”
杨帆冷静地点点头,道:“晚辈已经听文先生说过了。张公放心吧,我自己也有些感觉,伤的应该不重,只是有些灼伤而已。”
杨帆还年轻,二十出头便做到刑部司正堂,比起眼前这位六十三岁还蹲在县衙里做二把手的张柬之不知强了多少倍,可谓前程无量,如果他双眼突然暴盲,一切都要成空,换作任何一个人也承受不了这种刺激。
当初杨明笙双眼暴盲后,那种激烈的反应和扭曲的心态,才是正常的反应。如今杨帆竟这般镇定,张柬之不禁暗暗钦佩。
杨帆问道:“可曾抓到了凶手?”
张柬之道:“元芳那一拨,将那刺客泼来的石灰反拨回去,他自己的眼睛也被石灰泼中了,只能束手就擒,方才老夫已经审过他,此人说他叫柳君璠,与元芳本是旧识,在洛阳曾经有过一段恩怨?”
“柳君璠?”
杨帆侧着头想了想,有些惊讶地道:“是他?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他!难怪……”
张柬之道:“方才文医士的一个弟子已经帮他用菜油洗了眼睛,只不过溅入他眼睛的石灰太多,这个人……已经瞎了。”
杨帆沉默了一下,问道:“张公准备怎么发落他?”
张柬之道:“杀官形同造反,当诛!不过,他行刺你时,并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行刺未遂,当判流刑。”
张柬之苦笑一声,又道:“只是……本地已是偏州,还能发配到哪儿去?如今也只好一直关在牢里了。”
杨帆道:“也好!否则,他已瞎了双眼,怕是要活活饿死在外面了。”
杨帆思索了一下,又问:“他似乎还有一个同伙?”
张柬之道:“不错!据柳君璠交代,他被发配此地充军期满后,便留在了此地,加入了一个专在我朝与吐蕃之间贩卖禁运物资的团伙,头领叫司马不疑。司马不疑已经逃掉,老夫派人缉捕了。”
杨帆点点头道:“有劳张公!”
张柬之道:“你先休息一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看……与黄御史讨论流人谋反一案的事是不是押后一下,等你眼睛好了再说。”
杨帆道:“不必!只是眼睛伤了,又不是嘴巴哑了!不能给他时间做手脚,张公还是按原定时间安排吧。”
张柬之轻叹一声,道:“好,那老夫马上去安排,你先歇息一下!”
张柬之从杨帆房中出来,到了前厅,招手唤过管事,低声问道:“那个司马不疑的下落可曾查到了?”
这管事是他上任时带来的家人,乃是自幼照顾他起居的心腹,闻声忙道:“嵬州城一共就这么大,那司马不疑还能跑到哪儿去?如今已经查到他的下落了。”
张柬之有些意外地道:“这么快?想不到本州州判还有些手段。”
管事轻笑道:“阿郎你一连免了五个县的县令,威名已在嵬州传开。那些胥吏耳目最是灵通,阿郎刚一回来,他们几乎就全知道了,现如今战战兢兢,唯恐阿郎寻他们的岔子,办事敢不卖力?
再者,杨帆是钦差,钦差若在此地被人刺杀,皇帝震怒,追究下来,阿郎大不了免官回家,他们可是一定会被砍头的,这些地头蛇平时只是不做事,一旦做起事来,地方上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张柬之颔首道:“这就是老夫想收服他们,而非罢黜的原因了,如果没有手段只是一味听话的人,如何帮助老夫治理地方?你叫他们盯住那个司马不疑,但是不要抓他。”
管事有些奇怪,问道:“此人竟敢刺杀钦差,罪大恶极,阿郎为何不抓他回来,莫非……他还有同党?”
张柬之摇头道:“他若还有同党,也不会这般狗急跳墙了。老夫留着此人另有用处,记住,不能杀、也不能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