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赵武回答,师修马上表明赵氏立场:“我赵氏绝不会与赢氏兄弟同室操戈——请贵使上报秦君,我家族只是进行惩罚战争,如今惩罚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会到此为止。”
不能不感慨春秋时代宗姓的力量庞大,师修是个谨守礼法的人,他是赵氏家族的死忠。他容不得半点侵犯赵氏的事情发生,但现在,面临秦国的拉拢与威胁,他立刻展露自己的“友好”——当年赵氏遭遇“下宫之乱”,也没见秦国出多大力帮助啊。如今有什么必要靠拢赢氏宗姓?
但赵武默默一想,还非得采取师修的策略啊。
打联赛,没有外援不行。如今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就仿佛一场联赛,且失败者没有附加赛的机会,直接被灭。
刚才师修说什么:韩氏是由外援的,魏氏也一样,昔日三郤也是如此,范氏也有自己的外援。当年士燮忧虑的就是卿大夫沟通外援……这是个人人都由外援的世界、这是个春秋“纵横”世界、这是个国家争霸的大舞台。外交,必然是其中一部分。
发动对大戎、小戎的战争是赵氏家族的家族报复。如今太原盆地已经成了赵氏的势力范围,战争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是慢慢消化那片土地,所以,赵氏有停火的欲望,但这个停火对赵氏毫无意义,拿戎人的停火要求,换取秦国的好感,值啊!
秦国在争霸过程中败在晋国脚下,转而调头经营西方,那是因为秦国的军队无法越过崤山天险。但秦国的实力还在,这样的大国不是赵武一个家族可以挑战的。所以,虽然记得秦国经营西戎奠定了它统一六国的实力,现在争夺戎地等于变相削弱秦国……但在明面上,赵武还不能这么早跟秦国起冲突。
想到这儿,赵武马上顺着师修的话说:“当然当然,我们只是发动了一次家族惩罚,既然秦君是西戎的霸主,还请秦君通报西戎,勿再骚扰我赵氏的垦荒队。”
“当然!”赢颂答应的也很爽快。
简略的谈完双方的划界,赵武装作无意识的问:“我听说秦君身边有一位白巫?”
赢颂一愣,小心翼翼的反问:“你怎么知道?”
赵武微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怎会不知道?”
赢颂扫了一眼赵武,此时,单婉清正坐在赵武膝盖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秦国的使节,秦国使节稍一犹豫,回答:“自穆公(秦穆公)有了白巫之后,这白巫的存在也成了秦国的一种风俗,我秦国历代国君都从西方聘请白巫作为占卜师,如今的白巫已经是第十二代了,他去年才从极遥远的西方带着族人迁来,今日你就恰好问到,故此让我有点惊诧。”
赵武沉默下来,单婉清赶紧挥手,示意乐队奏乐。她从王室来,各项礼节娴熟,有她在赵武不担心礼节的错失。趁单婉清上前指点乐师,他侧身交代师修:“修,我刚才提到白巫,这位秦使神态紧张,看来这个白巫一定带来了什么秘密,我猜可能是一项新技术革新……不过这也没什么,你过去跟秦使聊一聊,问他秦国有什么好货物,我们跟他互通有无。”
古时候的宴席,当主宾、主客把该谈的事情谈完,为了不至于冷场,就要音乐出面活跃气氛。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其实就是表示:宴席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随着乐声响起,赵武下面的家臣也纷纷起身,各自找相熟的同伴拼酒。趁这工夫,师修走近秦使身边,与此同时,两名赵氏中级武士上前,邀请两位秦国副使下去饮酒。
赢颂知道酒宴的习俗,他拉着师修坐到一边,借着音乐声的掩护窃窃私语,从表情上看,双方交谈的很融洽……
乐声中,师偃叹了口气:“主上,现在我晋国虽然有了霸主地位,可这经济一时半时难以恢复啊。”
赵武点点头,答应着:“君上让我负责百工、民事、建设、经济,可我现在才知道,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不在于战争当中,而在于战后啊。”
维持一支军队并不难——春秋时的兵多数属于自愿兵,在服役当中,他们粮食都是自带的,国家也不需要给他们发军饷,但战争结束后,遣散一支军队,照顾战争伤残士兵,所花的费用却非常巨大。上万大军,每人发十个铜钱,就是十几万。如果再发一点补偿的工具与土地,哪怕一人一亩地,所需要的土地数量,都巨大的让人难以想象。
现在晋国已经取得了霸主的地位,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维持霸业,战争的烈度会降低很多,但对于国计民生来说,战后这段平静却是最头疼的时间……
看到赵武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师偃轻声说:“主,管理百工、民事、建设与经济的官员,名叫‘司徒’。这官职属于地官,属下官员称为‘教官’,包括:大司徒卿一、少司徒中大夫二、乡师下大夫四、上士八、中士十六、旅下士三十二。大司徒管理版籍、人民田土之事。少司徒管理京城以及四郊人民、田地、赋税事务。
咱们国中三司——地官司徒,冬官司空、秋官司寇最为重要,其余官衔——如天官冢宰相当于执政,夏官司马、春官宗伯则无关国事。国君任命你为‘司徒’,这个官职一般都是上军将担任的,它是元帅之下最为重要的官职之一,不知多少人为争夺这份官职而头破血流,如果主上迟迟不去上任,恐怕不好吧。”
春秋时代,似乎很有点三权分立的架势。赵武原先的“少司寇”官衔,是直接向国君负责得司法官。他升任一级,应该登上司寇的位置,但这次却越级跳到了“司徒”,而且直接是大司徒——若元帅相当于总统的话,这官职相当于总理。不过,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总统之下,总理不是最大,最大的是司空(三军总长),这官职一般由副元帅,第二执政担任。
也就是说:赵武现在的军职虽然是常委中排名倒数第二,但行政职务却跃居排名第三。
古代官员上班全凭自觉,上下班基本上不打卡,也不计算工作时间。所以,赵武接到新任命后,哪怕是玩耍十几个月才上岗,也符合当时的官场规则。但……
“偃,你刚才说了,这官职平常人都打破头去争夺,但现在我几个月不上班也无人在意,为什么?嘿嘿……”赵武冷笑着:“这份官职如今分明是火炉,国内的青壮都出去战斗了,或者在国内准备战斗。这个情况下,怎么去发展经济?即使有想法,也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实施啊。”
师偃听了这话,泛起一阵无力感。稍停,师偃建议:“主上不如把齐策召回来,问问他有什么主意,反正少司寇府马上要交出去,让齐策交接了少司寇府得职务,也回来过个轻松年。”
俩人正说着,师修返回,低声说:“我刚才听赢颂说,秦国这几年大丰收,粮食多的吃不下,据说那位白巫正帮助秦国制定遍布全国的灌溉渠道……”
“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赵武猛然想到。
渠——秦国最先发现中国地形特色,中国东西倾斜的地势活像一个大斜坡,雨水冲刷下每年水灾旱灾不断,于是,秦国开始大理修建灌溉设施。这种“动用国家力量修建大型农业灌溉设施”的治国方式,从此成了秦以后,历代王朝基本治国手段。
秦国统一六国的基础就是两条渠:一条是郑国渠,一条是秦国屯兵巴蜀后修建的都江堰。郑国渠只是串联整修了秦国以前在泾渭修建的零散水利设施,使得关中大平原成为一片沃野。随后,加上成都大平原的粮食产出,使秦国可以维持百万军队常年征战在外,硬是从国力上拖垮了六国——而秦国这种持久战的策略,也未尝不是智罂“三军疲楚”策略的变种。
现在,秦国开始游走列国了,赢颂的到来,意味着秦国有心参与中原争霸——战国时代即将到来。首当其冲者,何人也?
赵武冷汗慢慢冒出——本想着,国家称霸之后做个快快乐乐得小领主,这下子,又该为生存而奔命了。
活着,真不容易啊。
其实,这份感慨不应该由赵武发出,他都是晋国八常委里面的人物了,拥有的封地面积等同于一个小国家,他还感慨生活艰难,那么被晋国欺负的那些二等小国该怎么办。
其实,任何知道秦统一中国的凶猛的人,面对秦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要不由自主地颤栗。
赵武马上低声询问:“偃,你刚才说我们新收了三万奴隶——把他们都安排去修渠,沿着汾河修建渠道,把我们的领地都串联起来……还要修路,告诉他们,等渠修好了,路修好了,我就给他们自由身份……今年的粮食够不够吃?”
师修低低的回答:“这几年我们应用了新农具,还栽植了新作物,粮食产量大幅度上升,足够我们食用,但现在似乎不是奢侈的时候,国中人人吃不饱,我们拿出三万奴隶来,什么都不做,只去修渠修道路,这未免太招人嫉恨。”
关系到复制秦国得成功之路,赵武没有退缩:“我们有别国上缴得征税收入啊——这几年,我们领地该交给国君的征税已完全不用忧心。我们还要从国君那里享受一份列国的征税,一进一出,等于我们没花钱。如此一来,我们所有的收入都可以用在自己身上,正好趁这机会把水渠好好修一修,以扩大耕地。
另外,修建道路便于通商,也便于军队快速运动。现在我们还有机会修路修渠,错过这时间,大规模战争再次来临,恐怕我们想修都没时间了。”
师偃翻了个白眼:“怎么会没时间呢,等陈国平定了,楚国终究会屈服。那时我们没有了参战任务,越是多发展几年,我赵氏越强大,越能有更多的力量,把渠道修的更好,道路修的更宽大……”
师修打断师偃的话:“主上说的不错,过几年战争平息了,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斗就会越来越激烈,那时候,我们哪有精力来修渠修道了。”
师偃醒悟:“这倒是,我怎么没想到……我马上布置修渠修路。”
说到这儿,师修又赶紧补充:“家主常年征战在外,还不知道吧,你新占领的大戎、小戎国,国君已经分配下去了,在那里最北端的峡口,又给我们新分配了一座城,大约有七百里的土地。我们反正是要筑城修路,把魏氏也叫上,他们的新封地就在我们的旁边。”
赵武觉得纳闷:“国君把魏氏分配在我们旁边,韩氏呢?”
师修回答:“韩起跟元帅一块出征了,但韩无忌还在,韩氏新获得的封地是三郤过去遗留的,也算肥沃。所以他们没参与太原盆地的瓜分……”
稍停,师修看了一眼正在观赏歌舞的秦使,补充说:“我们与秦国开通商路的事情,我跟他也谈过,但秦使不愿前往虎牢城交易,要求我们通过西戎的道路进行交易,主上看怎么回答他?”
赵武想了一下:“可以,我们先把进出太原盆地得关硖修起来,而后通过西戎修建一条商路,与秦国交易……”
稍停,赵武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当时谁都没有听懂的话:“信息就在于交流,赵氏要想发展,必须交流融通啊。”
一番交流过后,赵武方面与秦国使节商谈了彼此交换的货物,此时的秦国还属于边鄙小国,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而晋国占据中条山,该有的什么都有了:铜、铁、煤、染料、盐……什么都不缺。几番商议下来,秦国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粮食与战马。
西戎本来就是养马的地方,而中国有名的河曲马产地就在西戎。赵武方面与秦国商定了交易的规则与办法,彼此满意而归……
剩下的日子,赵武过的很悠闲,身在赵城,他溜溜马,闲暇无事打打球,过得很开心,国都的荀罂几次催促赵武赶去上任,赵武都置之不理,正月,在国都等的无聊的齐策与东郭离返回,此时,智娇仍然不愿意回来,她带着两个儿子继续待在国都,四处向姐妹兜售赵氏出产的“时尚品”。
二月,晋国国君开始修缮虎牢城,此时,吴国再次传来消息——按吴国的脾气,他们开始向晋国靠拢则意味着他们与楚国的战斗中吃了大亏,赵武急忙派人去探听消息,随后发现,那位传说中已经阵亡的“天下第一”又出现了,他在与吴国的交战中设计伏击了吴国军队,这位猛人一下子干掉了吴国三分之二精锐,迫使吴国不得不四处寻找盟友。
“养由基,不愧是天下第一”,赵武拿着传递回来的消息,对着潘党感慨。
潘党眼角的肌肉跳了跳,面无表情。赵武看到对方神色呆滞,马上脸上堆满了笑容:“虽然对比这位‘天下第一’,你这位‘天下第二’混的惨了点,可我对你也不薄啊,美女美食任你挑,优良的兵器铠甲都装备给你,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潘党依旧一言不发。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谁叫自己一时胆怯,降顺了赵武这个无名之辈。如今他以武士昆的身份活着,过去的潘党已经死了,他抱怨什么。
一旁的铸剑师熏插话,他递上来一柄宝剑,笑着说:“主上几年前给我们谈过夹钢剑,另外还谈过坩埚炼钢术,这是我们新近用坩埚冶炼出来的钢材,完全按照主上说的,经过了锻打、淬火、回火种种技术……这新剑品质果然不错,又有韧性又有锋利度。请主上鉴赏。”
赵武接过宝剑,一边抚摸一边询问:“我说的高碳、低碳、中碳的差别你们搞清了吗?”
熏回答:“搞清了,就是燃烧时间的问题,我们现在手头没有计量的工具,只能通过燃烧时间来判定,钢水出炉后,钢液上面有小火燃烧,我们猜这就是主上所说的碳,是钢中的碳在燃烧。
我们按主上交代的,用热风吹入钢液的表面,一边搅动钢液,让上面的火燃烧的更大,通过不断的燃烧,钢液会越来越硬,最后变成膏状,这膏就是纯钢,也就是主上所说的低碳钢……”
熏喋喋不休的讲明了一整套炼钢程序,而后赞叹说:“主上所建造的水锤(水力冲压机)很不错,眨眼之间就能锻打上百下,原本一个铁匠锻打,不等锻打完毕,钢条就会冷却,现在用数百斤的水锤快速锻打,一次锻打就能成形,再经过淬火,低温回火……,现在出来的(共析钢)剑,可谓是斩金断玉,锋利非常。”
停了一下,熏补充:“稍稍遗憾的是,这种好钢产量太小,我们的坩埚一次只能出产五百斤的钢水,我们总共建了六个锅,一天只能打造三百柄剑,一百副甲,产量老上不去。”
赵武挥了一下剑,这柄剑表面并不显眼,没有什么寒气逼人光滑缭绕的感觉,但它的锋利度确实不错。赵武玩耍了一番,将剑递给武士昆,吩咐熏:“这种剑配备赵氏的武士与军中的旅贲虎士,其余的普通士兵还是用夹钢剑。那种剑便宜,成本也低,便于普及。”
低碳钢问题解决了,则意味着金属延展性的问题解决了,水锤的发明,也让冲压铠甲问题解决。唯一遗憾的是这年代生产力低下,制造出的模具硬度不够,作不了多少东西就会损坏,所以现在只能制作较软的青铜甲。偶尔制作出一副铁甲,价格已经昂贵的令人受不了。
稍停,赵武挥舞着这时代罕见的高品质宝剑,胡乱发着感慨:“这年头,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战争,已经进入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今后拼的就是国力,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提高产量的办法……生活,总是推着人不断向前走,真是累啊。”
赵武这话说对了——共析钢出现在春秋,并不是无可超越。现代考古还发现秦国出土的“麻钢”武器,“麻钢”是一种高弹钢,在现代也属于高科技。20世纪末中国才撬开禁售门缝,从俄国购买到这项军工技术,用来做高尔夫球杆……
只要踏上科技之树,就必须不断的前进。这年头没有专利法,赵氏只要稍稍松懈,等待他的将是灭族。
熏低头应答:“主不必忧心,这种剑使用寿命特别长,武士只要拥有了这种剑,大约终生无须担忧断折——他们面对的终究是青铜剑。所以我们每装备一名武士,就是终生装备。有十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把家族武士都装备起来。十年后,想必我们也找到提高产量的办法了。”
赵武还想解释几句,屏风后传来单婉清的声音:“主啊,日近中午了,你说领我去花园玩,还去不去?”
赵武连忙丢下剑,匆匆吩咐:“明年,我们出战之前,军队必须完成换装……你退下吧!”
……
接下来的几天,赵武似乎专心于享受家庭生活,来到春秋,打拼多年,他终于可以悠悠闲闲的在赵城安定下来。每天除了接见家臣,安排自己领地内的工作,就是领着妻妾巡游赵城周边,丝毫想不起自己的官职与责任。当然,也想不起待在国都的智姬。
不久,荀罂坐不住了,他赶紧催促那位留恋国都繁华的女儿赶回赵城,因为担心赵武的不满,他还给娇娇安排了一项任务:以国君的名义,催促赵武尽快履任。
这还不够,怕女儿回去受到责骂,荀罂还让女儿带上了赵氏的继承人赵成,以及所有留在国都庄园的赵氏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