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武的提议,田苏想了想,艰难地回答:“这问题,难度太高了点……面临如此两难的局面,我想不出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自古人常说: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一贯擅长阴谋的田苏,面对蛮横不讲理的、不按牌理出牌的栾黡(yan),无计可施了。
第二日,栾黡果然言行必果。他没有通知赵武,便独自领军出战了。
出战的栾黡心里窝着一股火——看看韩起,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样是前任元帅之子,韩起一上来就担任上军佐,他栾黡却十年如一日的徘徊在下军将的位置上。要说比战功,他韩起有什么战功?即使上了战场,也是跟在赵武屁股后头——伐木。
在战场上伐木,这算什么战功?
如今,晋国的形势表面平静,背地里却暗流涌动。凡事不进则退,栾黡十余年没能前进一步,再这样下去他的家族要被边缘化了。在这种情况下,栾黡必须为自己的地位拼命,他必须拼命!
栾黡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与赵武的关系越闹越僵。想当初,赵武成婚的时候,自己也去参加了婚礼,那时候,两家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是疏远,但也没有现在那样敌意重重。虽说是自己的父亲当初主导下宫之乱灭了赵氏,但赵氏孤儿重新进入卿大夫的行列,父亲也算是支持的——甚至多有帮助。怎么一转眼之间,两家就变如此敌对。
平心而论,栾黡对赵武是服气的,虽然当初他有点看不起赵氏的穷困,但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赵氏的起始状况,才对现在的赵武佩服的五体投地——当然,这种钦佩他是埋藏在心里,绝不肯当面说出来。
想当初,赵氏被剥夺的封地归还,还是他父亲一手主持的,他记得父亲曾自鸣得意的说:“赵城人口少少,良田少少,四周都是大山包围,发展前景几乎看不到,真不知道赵氏还为这块封地争什么?”
但赵城最初的模样绝不是这样,只是这块封地归还赵武的时候,栾书特地把赵城所属的大部分良田划给了自己,少部分良田则分配给了从赵氏分离出去的驸马一族赵旌。栾黡当初听了父亲的话,还凑趣的加了一句:“凭这样的领地,赵氏想翻身,恐怕需要一百年;想来报复我们栾氏的仇,恐怕需要两百年,也许两百年都指望不上……反正赵氏孤儿需要终身努力了。”
栾黡这话,让父亲这个老狐狸都笑了,他直夸栾黡聪明。
但栾黡没有想到,无论是真实的赵武还是现在的赵武,他们的重新崛起都没有花费二十年以上。在春秋这种生产力低下、生育率低下的时代,如此奇迹般的崛起速度……栾黡自忖:换了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赵武的经营手段无可比拟。在这点上,栾黡连比拼的念头都没有。不过,父亲死后,栾黡就想:或许赵武在军事上的才能不如自己吧?他赵武幼年的时候在山中东躲西藏,听到一个风吹草动就要搬家逃避,有多少时间学习武艺、军略、指挥等等。而他栾黡可是从小在父亲的敦促下,起早贪黑的锻炼身体,学习兵法。
他栾黡从小没闲着,光凭学习时间的长短,栾黡觉得,自己能轻松胜过总是东躲西藏的赵武。
可是,赵武的表现让栾黡明白一个简单真理:所谓天才,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摧残普通人的自信心。
鄢陵之战,赵武敢单身追击楚王的大队人马——这不算什么!栾黡当时在鲁国请求援军,他自认为:如果当时自己也在鄢陵,也敢趁着楚王退却,跟在后面占便宜;如果自己在鄢陵,也许当今世上,唯一从养由基面前全身而退的将领,就是他栾黡了。
赵武屡次断后,阻击追兵——在栾黡看来,这依旧不算什么。因为按照春秋时代的风气,除了赵武这样的傻大胆,大家都会遵守战场礼节,容许对方安全撤退……所以断后的活儿没有危险,他栾黡也可以做到,只是父亲活着的时候,从不允许栾黡干这么危险的活儿。
想到父亲,栾黡的鼻子一酸——自从父亲去世后,他栾黡开始走下坡路了,家里的财政状况越来越严峻,栾黡对这种状况非常纳闷。人们常说他老婆栾祁氏与赵智姬,是新田城有名的两只胭脂虎,两人花钱的手段跟抢钱的手法都很凶猛。不过,赵智姬为了抢钱能逼的国君四处躲藏,栾祁氏只能逼得他栾黡东躲西藏。
想到了赵武的妻子,栾黡把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眼前。以前,栾黡自认为能胜过赵武,虽然赵武的老婆似乎只比自己的老婆强一点点,但他栾氏家族人口充沛,私兵众多。从军事上说,还是他栾黡行——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人们评价男人看什么,不是看对方的老婆厉不厉害,也不是看此人擅不擅长经营。
男人,比的还是勇敢。
不过最近,栾黡觉得自己的想法或许有点太天真——赵武跟着元帅荀罂出征,一次性攻下两个国家……开玩笑,在春秋时代,有能力灭国,那是什么样的功劳?!
这功劳栾黡拍马也追不上。
偪阳之战,栾黡拼死作战,虽然他亲手活捉了偪阳国君,但依然不是灭国的功劳。灭偪阳的功劳是大家的,而且鲁国人在这一战中,表现的比晋国人还要优秀。
家族武装在攻城战中遭受巨大损失的栾黡,于偪阳之战后终于明白:灭国,不是那么容易的。看赵武轻轻松松攻破两个国家,但等这事儿轮到栾黡去做了,在诸侯国的配合下,栾黡依旧觉得非常吃力。
加上自己中途有放弃攻打偪阳的念头——栾黡沮丧的发现:也许自己真的不如赵武:比经营他不行;比老婆他不行;连比战斗能力,他也不如赵武!
赵武是天才。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栾黡是极度的恐惧——如今自己下面还有谁?无非是赵武魏绛而已。魏绛是国君的高参,赵武与国君关系密切,两人还经常结伴玩耍,在泥地里滚成一团,搂搂抱抱的抢球玩儿……在这种情况下,赵武崛起的势头谁能阻止?
一个家族升起,必定代表:有一个家族被其踩在脚下。
将被赵氏踩在脚下的家族,是谁?
想到这里,栾黡脊梁骨发冷:他栾黡再不努力,可能要永远被人踩在脚下了。
所以——面对楚军,栾黡不得不战。即使孤军奋战,即使伤亡惨重,栾氏在所不惜。
于是,栾黡带领晋国下军逼近颖水,楚军见此情况寸步不退——对面是楚共王,被谥号“共”的人都是百折不挠的人。楚共王面临晋军两次“宵遁”,丢尽了楚国的脸面,这次,楚共王发狠了,他宁死不退!
栾黡也不打算临敌退却,他下令隔河扎营。不久,家族武士过来汇报:“许国与戎人联军跟上来了,新军将(赵武)带了很多战车,还把虎牢城的辅兵全部带上了……我听说,他们昨天在彻夜赶制军旗。”
栾黡冷笑:“赵武的家臣,真是教导的不错啊——他赵武知道自己终究是晋国人。”
家族武士再问:“河对岸是楚国人,如今河里已没有渔船,我们要渡河而战,没有船不行。但随军工匠都在赵武手里……我们是否要通知赵武造船?”
栾黡哼哼:“当然要通知,武子擅长制造,造船,这本来就是他的活,通知他准备一千只木筏,争取一次将我们下军两个师送过江去。”
那名家将转身跑去报信,不一会儿,他跑回来了,气喘吁吁。
栾黡马上问:“武子怎么说?”
家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吞吞吐吐的回答:“许国相回答说:‘不着急’。”
栾黡暴跳起来:“就这三个字,他一名新军将,就如此回答下军将的命令?”
家将回答:“臣下再三催促,赵军将指着河对岸回答:楚军喜欢逼营列阵,如今他们的军营紧挨着颖水边,我们的军队渡过河去,也没有足够的空地列阵,所以,下面应该是士鲂的活儿。”
“什么?士鲂的活儿?”栾黡怒不可遏,但他的质问却越说声音越低。
他想起来了,接待外国使臣、与外国国君打交道,确实是外交部长士鲂的工作。
如今,楚国人在颖水边建立营寨,晋国人想过去交战,必须派出使者去楚营,向对方说明情况,并要求对方让出河边的位置,以便晋国人渡河列阵。
“士鲂在哪里?”栾黡心里越来越冷——我怎么糊涂了,连这点小事,都不如武子想得细致?
家将郁闷的反瞪着栾黡,心说:你是前敌指挥,咱们的副将(赵武)在哪里,需要问我吗?
“士鲂魏绛他俩还在梧城与制城吗?武子把虎牢城的辅兵都搜刮来了,怎么不叫上他俩同行……呸呸呸!”栾黡这个疑问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该说什么话都不知道了?武子是以许国相的身份参战的,他怎么指挥的动晋国军队?
“去调遣士鲂与魏绛的军队上来,我们都在前面拼命了,人赵武连辅兵都带上了,他俩躲在后面干什么?”——栾黡把这话说完,心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毕竟要拿赵武出来,威慑其它两个人。
对面的楚军没有动作,三日后,士鲂、魏绛带领军队抵达——晋国人这次军队到全了。
“郑国的求降,国君容许了没有?”接到栾黡的命令,士鲂想了一想,首先询问从国内赶来的赵武。
赵武坐在联军的席位上,身边是一群许国将领,以及戎人部落首领。
上面在讨论军情,赵武在闭目养神。听到士鲂的问话,他睁开睡眼朦胧的双眼,懒懒的回答:“我听说郑国的使者还没有出新田城,他们又派出使者投降了楚国人。”
士鲂微笑:“这我不管,我只问国君是否许可了郑国的归顺。”
赵武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想要求郑国出兵助战?”
士鲂点头:“当然了,这场战斗发生在郑国,郑国人必须出力——如果国君容许了郑国的归顺,我们就要求郑国必须派兵,至于它后来又投降了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一概不知道,只要求郑国人按照盟约,出兵助战——最差也要送给我们一些后勤辎重,或者帮我们寻找造船的工匠。”
赵武拍腿:“好主意啊!不过,士军佐(士鲂)胆子真大,楚国人压在我们面前,如果郑国人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并按照与楚国人的约定攻击我们的背后,那我们不是两面受敌了吗?”
士鲂淡淡的笑着:“站在明处的敌人不可怕,我就是要让郑国表明态度,省的他们在背后捣鬼。”
栾黡没有理解士鲂耍的小花招,但作为好战分子,他巴不得敌人越多越好,所以他拍着桌案大声叫好:“没错,郑国人不表态,我们时刻要提防着他们,不如爽爽快快让他们告诉我们为敌为友。”
赵武敬佩地望着士鲂——晋国人都是傻大胆,士鲂这位公认的“晋国第一胆怯将”,居然也不害怕两面树敌:“假使郑国人来了,那反而更糟糕,他们就在我们的卧榻之侧,我们反而要时时担心他们的背叛……”
“他们不敢”,士鲂平静的打断了赵武的话:“我们毕竟是百年霸主,郑国人即使背叛,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们。况且他们背叛了,岂不正符合新军将的心意?”
栾黡马上得意的狂笑:“没错,你小武抢劫郑国人的手段,那是知名的……啊,世界闻名。郑国人一旦敢背叛,不正好,让你再抢一次。”
魏绛也听明白了士鲂的意思:士鲂是不想跟楚国人交战,所以故意去招惹郑国这只软柿子,以此引开栾黡的注意力。但看到栾黡依旧上当,赵武子还在表示担心,他上前暗示:“许国相,能有郑国人来帮你造船,多少也能缓轻一下你的压力啊。”
魏绛称呼赵武为许国相,是暗示:你赵武现在是外军统帅,栾黡现在是前敌最高将领,他决定的事情,你我压根无法反对,现在能引开这厮的注意力,避免我军的过大伤亡,这不正好吗?
栾黡顺着魏绛的话大笑:“许国相赵武,你现在履行自己的指责吧——晋国军队的事情,无需你的干涉。”
赵武微笑着、依次向士鲂、魏绛点头,话里有话的说:“那行,就这样!只是我还要提醒:加强防卫。”
联军在这里商议好了,营寨里升起了各自的将旗。河对岸的楚国令尹子囊盘点着晋军的旗帜,自言自语:“下军将栾黡、下军佐士鲂、新军佐魏绛……晋国八大正卿来了三个,他们的反应真快啊。”
稍停,子囊又对左右说:“我听说晋国这几年在修路,赵武子用国道贯通了全国,我原来还不明白他有什么意图,现在,只看晋国军队移动如此快速,就明白‘国家大道’的作用了。晋国人本来就以整齐与纪律严明著称,有了这条‘国家大道’,他们更加如虎添翼,能方便的调动军队直达前线。”
左右回答:“秦国那面传来消息,说是他们刚刚突击到武威堡下,晋国的军队就如同山呼海啸一样,从四面八方扑来,秦军不能抵挡,结果全军覆没。”
子囊沉默了片刻,问:“赵武子既然在西线,你们猜,出战的许国将领是谁?”
左右回答:“许国人——吇,对面那还叫许国人吗?他们除了国君还是原来的,上上下下的官员全换了。我听说,那些官员都是赵城武士后裔,赵武把他们从孤儿时抚养长大。原本是因为赵氏中层武士全部被摧毁,所以准备用他们来重建赵城的武士阶层。赵武培养了十年,正好培养他们毕业,结果碰到许国的事情。这些人摇身一变,全成了许国的官员。
这样也能算许国人吗?他们骨子里就是赵氏武士,父辈为了保卫赵氏而牺牲,现在赵武把他们从小抚养大,在他们眼里,别说是许国国君,就是晋国国君来了,也不见得能使他们低头俯首。”
子囊眯着眼睛,手指不停地弹动:“如果是这样,那么许国人来了,似乎跟赵武来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嗯,不对,传说赵武与栾黡不和,赵武肯放心把他的家族希望,辛辛苦苦十年培育出来的赵氏武士,送给栾黡指挥吗?”
稍停,子囊看着河对岸说:“赵武来了,他亲自来了,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抢匪’的味道。”
左右惊呼:“不可能,他刚刚在西线跟秦人打了一仗,赵氏军队怎么能这么快撤下来?”
子囊冲着河对岸鞠躬致敬:“我错估了赵氏的动员力量,也错估了晋国‘国家大道’的运输能力——我早就听说赵氏施行了兵农分离政策,在家族推行武士职业化。职业化的武士不用为农耕发愁,他们随时能战斗。依靠晋国强大的输送能力,赵武来了,他就在河对岸。”
左右吸了口冷气:“赵武的武士与魏家武士一向是晋国的预备力量,是他们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这次,晋国已经把这对‘矛盾’都亮了出来。”
子囊神色钦佩,补充:“而且这对‘矛盾’刚刚在西线轻而易举歼灭了秦国的力量——你刚才说是‘全歼’,对吧?”
左右低头:“没错,是全歼,全歼了秦国军队,晋国新军立刻南下攻击了郑国,这才回国解散,他又集结起来三次南下。赵兵、魏兵真坚韧啊……只是我不明白,赵武为什么打着许国的旗帜,明明旗面上只有一个许字。”
“能防备‘矛’的唯有‘盾’,我们从郑国那里缴获了赵氏攻城器械,能防备我们攻城的只有赵武。他们只能把赵武派出来”,子囊说到这,指着河对岸说:“曾经抢夺我们的粮食、抢走我们的战利品、围杀我们后军的、使我们陷于饥饿状态的赵武;曾经羞辱我们大王,逼得我们不得不步步退却的赵武,如今就在河对岸——他在那里,我闻到了!”
左右群情振奋,怒骂:“这个总是躲在暗处咬人的狐狸,他又想暗中偷袭,所以不打出自己的旗号——这个卑鄙、无耻的、下流的无赖赵武。他只会躲在暗处,暗箭伤人吗?……”
楚军只是谩骂,谁也不提议奋勇过河——因为楚国的傻大胆,全在之前与潘党等人的单挑中翘辫子了。
剩下的都是些无胆鼠辈。
没有养由基的日子,楚国该怎么过啊!
子囊等了一会儿,终于绝望的叹气,顺势说:“我们就在这里,我们沿河坚持,寸步不退——等他过河来,看他怎么躲藏。”
子囊这话等于说:“我就不出营不渡河,反正你站在河对岸够不着我——怎么样,怕了吧?怕了你就过河来,我不信你有船能运兵过来!怎么样,服了吧?”
楚军斗志高昂,纷纷表态:这回,咱们不怕,就站在原地,绝不转身逃命,看晋国人服不服!
河对岸,两天后,郑国的消息来了,他们惯例屈服了,并按照惯例划归——划归习惯抢劫郑国的外军主帅赵武……统领。
郑军助战的军队是二百辆战车,约一万两千人,统帅是正卿子展,接待他的是郑国人侯晋——就是那位刚刚在郑国发动叛乱,杀了郑国三位正卿,失败后投奔赵武的郑国叛臣侯晋。如今这厮是许国军尉,也就是军队司法官,负责管理军纪。
侯晋斜着眼睛接到了子展,他在子展面前仔细整理了自己胸前的徽章——那是赵氏家族武士的徽章,当然,也只有家中高级武士,才有资格佩戴这种家族徽章。
子展非常有耐心,他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等侯晋将徽章整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