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第一轮石弹齐射,一半以上直接砸在弓兵人群中,一名弓兵运气不好,被一颗石弹直接砸在胸前,虽然他竭力想用手推开石弹,但这枚石弹来势凶猛,他的手刚刚张开,石弹已经扑入怀中。只听一阵阵胸骨断裂的脆响,这名士兵被石弹带的飞了起来,随即,石弹在城墙上连续卷倒了数名士兵,才乖乖的停了下来。
首轮攻击过后,齐国城墙上一片惨叫,石弹的滚动还没有停歇,赵武在城下拍着巴掌夸奖那些举行射礼的学生:“很好很好,个个射的都比我准,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将,我射箭还不如你们呢。”
赵武的话音刚落,侍从们已经跑过去收拾学子们射的箭靶,那些箭靶上都有学子们的名字,侍从们挨个向赵武展示箭靶上的成绩。当第一名侍从带着箭靶跑到赵武身边的时候,弓弩与投石车上前的声音再度响起,赵武在一片吱扭扭声中满意的巡视着学子们射箭的成就。
对于他的谦逊,有学生不满意了,一名学生上前冲赵武鞠躬,三舞三蹈后回答:“老师过于谦逊了,养由基身为天下第一射手,但人们从不认为他是天下第一将,此君轻敌冒进,使得楚军受到重大损伤,国事一蹶不振。老师射箭水平虽然不如养由基……”
赵武赶紧插话,实打实的说:“远远不如,远远不如。养由基百步穿杨,我一百步之内,射不准大象的。”
赵武对晋国人说大象,晋国人都能理解——因为春秋时代是地球罕见的五大暖期之一,春秋时代,河南也是大象的栖息地,河南的“豫”字简称,意思就是“牵着(驯服)大象的人”,而春秋时盲人摸象的寓言,也说明在这个时代,大象活跃的出没于中原地带。
赵武谦逊,他的学生不愿意了,那名上前说话的学生皱了皱眉头,继续补充:“养由基,不过是一个莽夫而已,他用兵不知进退,不知轻重,只知道奋勇拼杀。而老师自加冠以后参加鄢陵战争,至今经历过无数大战,每战攻必克,战必胜,自身伤亡却微乎其微,这样的将领,不是天下第一将,又是谁?养由基如果此刻站在老师面前,对比老师的战绩,恐怕也要羞愧。
更况且,面对临淄坚城,列国诸侯徘徊不前,各国国君萌生退意,唯有老师敢于一战,而且坚持必胜。这等雄心,天下谁可比拟?”
赵武身旁,韩起拍着手赞同:“说的好啊,我本来心存怀疑,只是出于韩氏与赵氏的情谊,在这里陪着赵氏冒险,让这名学生一说,连我都对胜利充满信心……”
韩起的话音才落,司号鼓再度吹响了一声号角,顿时,天空再度一暗,漫天的石弹与弩箭飞舞……
在石弹连续不断的坠地声中,赵武随意的望了一下临淄城,感慨说:“临淄城墙的夯土真结实啊——怎么满齐国找不出一个喜欢豆腐渣工程的官员,他们干嘛把自己的城墙造的如此坚固?”
韩起嘲笑说:“错了,不是齐国的城墙太坚固,是你的陶弹太脆弱。我早就说了,要把陶弹烧的结实一点,你却只顾偷工减料,现在瞧瞧,四成以上的石弹飞到城头就碎裂了。你说要是听我的话,让陶窑多少几天火,陶弹哪会如此脆弱?”
赵武摇头:“我认为我们偷工减料的不够,诸位工匠做事太认真了。陶弹碎裂了才能伤害更多的人,但现在,那群混蛋把陶弹烧的跟石头一样,在地上跳几下都不碎。如此一来,我们哪里是在攻击齐国人,分明是给齐国人送弹药。齐国人有了这些陶弹,刚好可以用来砸我们的攻城士兵,这群混蛋,做事太认真,回头看我好好收拾他们。”
赵武说话的工夫,投石车与床弩三度发射。在一声声霹雳般的轰响中,武鲋抬着几个炭炉,齐策领着几个歌伎,曾经的郑国叛臣、赵氏附庸“侯晋”领着一堆厨子,满脸媚笑的走了过来。
赵武好奇的问齐策:“此刻正在大战,你从哪里收罗到如此多的女姬?”
齐策翻了个白眼,韩起连忙拽一拽赵武,侯晋有眼色,凑到赵武身边解释:“主上,射礼过后是割献礼,主上要给射礼优胜者赐酒,这些女姬是来献酒的,下臣还带着厨子来,为主上行‘割献礼’。”
正月是春季的时间,阴历的正月也是春耕开始的季节,出征在外的赵武无法进行春祭,在这个季节里,他检阅自家新成年的武士,接受各地附庸呈现的割献礼,并赏赐优秀的臣子,也是正常的春秋礼节。歌伎的出现是为了烘托赵武身份的——赵武现在是晋国副元帅,而且是有权倾听金石音乐的大贵族,歌伎出现在这种场合里,是象征他的身份的。没有相应的级别,他哪有资格在这场合奏乐,命令歌伎起舞?
临淄城下,侯晋命令厨师们燃起了烤炉里面的烟火,炊烟缭绕,晋国攻击阵线上飘荡着全是烤肉的香料味道。音乐声如泣如诉,歌伎们舞蹈时衣袖飘飘,让人沉迷——与此同时,临淄城头却是地狱。
晋军的投石车与床弩一刻不停,从早晨到中午,投石车与床弩发射的频率虽然缓慢,但持续不断的攻击让临淄城头布满了堆积如山的石弹,插在城墙上的巨大弩杆让城墙多了一身衣服。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下,齐国守军伤亡惨重,城头上已经站不住人,齐国大子光不得不领着众人回避到城内,在投石车射程之外忧心忡忡的倾听着陶弹落地滚动的嗡嗡声响。
不一会儿,齐兵赶来报告:“晋军又在竖立木杆,似乎在增加投石车的数量。”
大子光望向晏婴,有气无力的说:“外城守不住了……赵武子为什么从早晨攻击到现在,依然不开始攀城攻击。”
晏婴咬牙切齿:“赵武子也太小看我们齐国了——他这是想不伤一兵一卒,仅凭远程攻击淹没我齐国的外郭……”
大子光截断晏婴的话,询问:“晋国不停的增加投石车,我们该如何抵御?”
晏婴想了片刻,跺脚说:“赵武子不愧是《百器谱》的作者,他所制作的这种武器,臣下如今还没有想出破解的办法……我记得赵武子以前曾特地要求将渔网列入武器装备中的一种,或许我们在城头布设渔网,拦截武子的石弹,能够抵御这种攻击。但我担心,赵武子用石弹攻击夹杂着床弩攻击,恐怕已经预计到我们会用渔网拦截石弹。渔网这东西,能拦下石弹,但拦不下床弩……”
大子光不耐烦的说:“不管怎样,可以先试试……”
大子光跟晏婴没有待在遭受攻击的城墙,他们不知道城墙上的情景有多可怕,也并不知道赵武虽然防御起来是个顶级乌龟,但他一旦决定攻击,那是不会给人留下喘气的工夫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突击大师”的名声。
齐都临淄是春秋有名的大都市,现代考古挖掘测定临淄城墙周长50华里,有13个城门,而与之相对应的是,现代西安古城墙总周长11.9公里,不足春秋时的临淄城一半。
这样宽大的城墙,如果想完全防守住,至少需要二十万守军,赵武用霹雳般的投石车压制住城墙上的守军,但他不是一个呆板的人,赵氏骑兵四处游弋,发觉齐国人正在从其他城门抽调兵力——他们是去赶制渔网。得到空隙的骑兵,立刻扑向了齐军看管疏忽的几座城门。
昔日,晋国勇士州绰能够大摇大摆走到齐国城门之下,数一数城门上的钉子,那是因为他对城门无可奈何。但赵兵不一样,早有准备的赵兵随身携带着淋满油脂的柴草,一队队骑兵奔驰经过城门,在城上稀稀落落的箭影下,他们奋力的将柴草投向城门处,而后拨马逃离城门区。
城墙上的齐兵不是不努力,他们奋力向晋国人射击着,但晋国人的铠甲实在变态,一名武士身上没有一套板式铜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即使是辅助兵,他们身上也有一套柳条编制的木甲。这种木甲晒干之后,浸上油脂,即使是斧子也难以轻易砍透它们。
齐兵在城墙上奋力射击,跑动中的晋人移动很快,想要用弓箭这种简陋的武器射中移动中的目标,齐国人不可能个个如同养由基一样变态,即使偶尔有士兵中大奖一样射上赵兵,在赵兵变态的防御下,那些弓箭对赵兵造成的伤害几乎忽略不计。
就这样几个城门堆积的柴草越来越高,空气中逐渐弥漫着油脂的臭气,这时候,齐兵已经知道赵兵打算做什么,他们大声呼叫,祈祷城上的将军能想出办法。
已经晚了,当柴草堆积到一定的高度,无数赵氏骑兵手持火把奔了过来,他们并不接近城门,离的老远,借助马匹的冲力投出了火把。
浓烟四起,临淄城在燃烧。
古代城门并不如现代城门那样构造完善,有着润滑良好的轮轴等体系。大火奔跑之下,固定大门的绳索开始燃烧,不久,几座大门轰然崩裂……
城门口燃烧的大火阻止了赵兵继续攻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兵上场了,当韩兵列阵出击的时候,韩起微笑着交代自己的家臣:“不要吝惜箭,咱这次是跟赵氏并肩作战,背靠赵氏,我韩氏会担忧箭矢缺失了?射吧,尽量射,赵氏的工匠正源源不断的从河对岸赶来,武子告诉我,绝不会少了我们箭矢的供应。”
韩氏曾在郑国城下展示了一下文明列国的韩氏箭阵,有了弩弓的帮助,韩氏箭阵显得更加犀利,当初,韩起初次上阵,就完全用弩弓压制住了郑国守军,但那次,因为箭矢的消耗量过大,让韩氏的攻击被迫中断。这次,韩起决心让齐国人看一看,什么叫“连绵不断”。
韩起在那里叮嘱自己的家将,赵武好心的凑过来,问:“我曾经跟你说过五段式射击技术,你的士兵是否愿为我分段射击?”
韩起大大咧咧点头:“你我两家还分什么彼此,赵氏那点货我都知道,田苏回来后,亲自训练了他们进行五段式射击,可惜这次田苏留在国内,如果他现在在场,亲自指挥我家弓兵,也许效果更好。”
效果已经很不错了,摆出五彻行进行攻击的韩氏士兵连绵不绝的将箭羽泼洒到齐国城墙上,连续一个时辰的打击,让齐国城墙上人烟绝密。
此时,攻击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赵武闷闷不乐的看着手中传递过来的军情汇报,向韩起说:“骑兵报告,我们已经烧垮了三个城门,齐国人正在拼命向烧垮的城门上填土,他们打算彻底封闭那三座烧毁的城门……如果魏氏在我们手中就好了,冒着烟火突击,唯有魏氏能做得到。”
韩起稍稍想了想,建议:“如果你不打算由韩氏、赵氏士兵爬城,那就让许国人去。”
赵武一皱眉:“许国人流血,流的依旧是赵氏的血。”
“那就让戎、狄人去……”,韩起不以为然的说:“城墙上已经清空了,临淄城不可能在我们面前主动趴下,要攻陷这座城市,总要流血的……武子,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这点,从不肯流自己的血。”
赵武让韩起说的脸红,他一咬牙:“那就流吧——临淄城内,传说是挥汗如雨,挥袖遮云,人口密集的算是天下第一,而且个个是产业工人。先入城者,赏十户奴隶。”
此时,临淄城内,晏婴正在组织人手用布条绳索编织渔网,打算送到城头遮挡石块,正在商议由谁来完成这一艰难的任务,晋军的远程攻击稍稍停顿了一下,巨石坠地的声音陡然停止,只剩下弩箭一阵一阵的落地声……晏婴一跺脚,大呼:“坏了,晋军开始攻城了。”
大子光愕然,正打算感慨一句“动作这么快”,齐军报信斥候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汇报:“几座烧毁的城门有戎狄骑兵突入,那些人像疯了一样,不顾我们投掷的泥土,硬是在城门洞扒开一条缝,舍身忘死的向里突击……”
晏婴正忙着调配人手上城墙,以便抵御晋军的攀城战,听到这里,他颓然的摆了摆手:“外郭已经没希望了,我们兵力太少,守不住这么宽大的城墙,还是撤吧,撤回城内收缩兵力……”
范匄此时带领大军正进入周地,晋人依照惯例向周王献俘,并报告自己征伐结果,稍稍耽误了几天行程。等范匄整军走出周地的时候,他接到赵武子的捷报:赵兵攻破临淄城外郭。
范匄的儿子范鞅吃了一惊,他捏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日期,惊愕的问父亲:“武子怎么做到的?我们十数国联军在临淄城下徘徊不前,面对临淄坚城无可奈何,我们才撤走了几天,武子已经攻破了外郭?”
范匄也在吃惊:“临淄城可是一座大城啊,人口稠密,传说中,天下财货汇集临淄,那里的钱融化了,都能淌成河。这样一座雄伟的坚城,没想到被赵武轻易攻克了。”
范鞅想了想,不甘心的问:“父亲,我记得我们也曾攻破了郑国三层城郭,但最终却不得不从郑国国都之下撤军,你认为赵武子攻破了齐国外郭,他会攻克临淄吗?”
范匄想了想,他干渴的用舌头抿了抿嘴唇,回答:“人都说赵武子擅长攻城,以前他都是偷袭得手,所以我小看了他的攻城技术。没想到这次正面攻击齐国的临淄,竟让他一日破城。
武子的手段我知道。临淄城人口稠密,一旦他撬开临淄的外壳,那么临淄城不过是任他宰割的猪羊一样,他会利用临淄城充沛的人手,以及物力资源,彻底撬开临淄的硬壳……”
范鞅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栾盈、魏绛急匆匆赶过来,他们也接到消息,过来询问,隔着老远,魏绛大声寻求确认:“听说赵武子破城了?”
栾盈没有开口,他瞪大询问的眼睛,望着范匄。范匄厌恶的看了自己的外孙栾盈一眼,这位栾黡之子脾气跟父亲恰好相反,他性格沉定,身上完全不见父亲那种冲动,不过即使他性格再温和,依然不被范氏父子喜爱,范鞅想着自己在秦国受的苦,恨恨的瞪着栾盈,似乎在责怪栾盈为什么擅自离开军队,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大惊小怪。
但范鞅忘了,栾盈是下军佐,晋国八大正卿之一,而他范鞅不过是个军司马,按照军中规则,他需要向栾盈行军礼。
即使范鞅并没有向自己的侄子栾盈行军礼,栾盈也没有在乎,但范匄有点不乐意,让自己的儿子向外孙行觐见礼,想起这个范匄就有点不舒服,在他看来栾盈出现在自己儿子面前,纯粹是秉承父亲的脾气,故意给自己儿子找难堪的,他阴着脸,眼角都不扫栾盈一眼,只顾回答魏绛:“前方消息传来的含糊,武子只说自己已经攻破了临淄外郭。”
魏绛点点头,带着回忆的神情说:“既然他攻破了临淄外郭,那么临淄内城坚守不了多久,当初我跟武子一块攻克许国的时候,武子曾经拆毁许国的房梁与柱子,制作攻城器械……齐国临淄可是天下富城,那里的房梁和柱子都是好木料,赵军既然入城了,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们。”
稍停,魏绛问:“现在这种情况,你看我们是否需要向临淄增兵?”
范匄犹豫了一下:“元帅刚刚去世,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赶紧安葬元帅,而后确定诸卿顺位……其实,现在军队解散的命令已经下达,士兵们一心奔向棘门,我虽然是代理元帅,可也收罗不了多少兵力。”
魏绛表情严肃起来:“国君年幼,现在军中你最大,诸卿顺位的事情,你一句话不就完了,何必耽搁?”
范匄想了想,试探的问:“武子保留了新军,但新军残缺,士富难以担当重责,我范氏出身士氏,我儿子范鞅这次战斗充分显示了他的能力,由他代替士富,担任新军将,你认为怎样?”
魏绛摇头:“不好,新军一直归赵武监管,士富虽然是新军将,但如果他退下去后,智盈应该顺位升迁为新军将,你儿子跨过新军佐的职位,直接到了智盈上面,虽然智盈年纪小,凡事做不了主,但你忘了他背后还有娇娇那头母老虎——阿匄,你家不曾欠娇娇的钱吗?”
范匄噎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缓过气来问:“魏军将心中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魏绛回答:“我看就不要争什么职位高低了,智盈是个小孩子,他担任新军佐,是大家看在先元帅智罂的份上,特意容让。你家阿匄去了新军,无论是正将还是副将,大约新军里都是他做主。咱也赵武一点面子,让智盈顺位升迁新军将,你家范鞅担任新军佐,怎么样?”
范匄思索了一下,爽快的同意:“就这样定了……那么,赵武子升任中军将,他司徒的位子不免要让出来,魏氏可愿意担任司徒?”
魏绛皱了皱眉:“赵武子升任中军将,按道理他应该接管司空(武装部长)的职位,司徒一职应该是上军将韩起的,先元帅临死指定中行吴接掌中行氏,那么上军佐应该是中行吴,或者是荀氏家族出来的程郑,这司徒的职位,无论如何轮不到我魏绛。”
范匄实在琢磨不定魏绛的心思,在魏绛的连番拒绝下,他想不出该如何犒赏魏绛的支持,只好问:“中行吴最先得认的官职应该是下军佐——他应该从下军开始做起,这是规矩。魏氏(指魏绛)则顺位升迁上军佐……除此之外,魏氏还属意什么官职?”
魏绛想了想,回答:“赵武子既然担任副帅、大司空,那么武宫守卫的官衔不免要让出来——以大司空兼领武宫守卫,这不符合规矩。而我儿子魏舒与赵武子关系熟,常在武宫行走,也与武宫内那群甲士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