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晋国大旱,元帅范匄却忙于剿杀曲沃的栾氏;齐国入侵时,副帅赵武在卫国帮助平定晋国的北方,元帅范匄依旧专注于围攻曲沃,两相一比较,便是一向自诩为公正的祈氏与张氏,也不免偏向了赵武。
所以祈奚就暗示赵武:国内问题不解决,你说你要亲自带队去捕鱼,这是不负责任,在这个紧要关头,咱家不许你走。
祈奚的话引起了一片响应,士大夫们正在说着,大法官士弱走了进来,他还没有开口,张老咳嗽一声,提醒说:“士师已经到了,献俘太庙的仪式可以举行了。”
各家族首领闻声站了起来,一起簇拥着国君向殿外走去……他们都忘了,献俘太庙仪式当中最重要的一位正卿没有到来,那就是晋国元帅、第一执政范匄。
献俘太庙这件事晋平公爱干,这事挺有荣誉感的,他在晋国各家族首领恭敬的簇拥下,按照礼仪完成了所有工作,而后,家族首领们便在太庙商量起战利品的分配。
大多数家族没有参加对卫国、齐国的战争,所以欲望都不高,再加上现场还有祈奚与张老,有这两个一贯公正的人坐镇,大家都不好意思争,所以战利品被顺顺利利的分配下去,等走出太庙,祈奚眺望了一眼范匄府邸方向,轻轻的摇了摇头,张老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倒是叔向这个铁杆赵派大臣无所顾忌,他注意到祈奚与张老的动作,把这两人的心思直接说了出来,还装模作样的感慨:“没有了范匄在,似乎大家都不会争斗了!……好啊好啊,这样和睦的分配战利品,才是我晋国大夫应该做的。”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现场没有范匄在,虽然事情的处理公正了许多,但现在大家都不敢谈论这个话题,许多人只是别有意味的盯了叔向一眼,便匆匆离开太庙,只有女齐轻声责骂了叔向几句,告诫对方:太庙神圣,不要乱说。
范匄府上,范鞅正急的团团乱转,不一会儿,一位家臣走了进来,范鞅连忙揪住对方的衣领,问:“怎么样,你们出去了吗?”
这位家臣拱手回答:“我们说出去买水买菜,门口的卫兵倒没有阻拦,只是他们分出小队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我们,说是打算保护。因为他们看的紧,我无法去中行氏府上,只好去中行氏家族开的米店里,悄悄跟掌柜说了几句,拜托他捎信给中行氏。”
范鞅暴躁的松开了对方的衣领,跳脚谩骂赵武,稍停,另一位家臣匆匆跑了进来,汇报:“我去了魏氏府上,魏氏家臣回答说,家主魏舒已经去了太庙,不过他收下了我的信件,答应给传递。”
范鞅急着问:“你去魏氏府上,门口的卫士是否派人尾随?”
那位家臣回答:“自然派人尾随了,但我想魏氏与赵氏关系也不错,他们恐怕不会刻意阻止,所以我大摇大摆的去了魏氏。”
范鞅连胜称赞:“好,很好,你办事得力!”
眨眼间,又一名家臣跑了进来,汇报说:“各大领主已经散了,我刚才看见各家族的旗帜都从太庙出来,赵武子的旗帜直接去了南门,大约是回府了。”
范鞅连声催促:“那就再派人手,快去中行氏、魏氏府上联络。”
正说着,一名家臣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连声说:“主上醒了!”
范鞅顾不得了,他转头向范匄屋里跑去。
范匄屋里点着许多烛火,让屋内的气温显得很燥热,空气中除了蜡烛燃烧的烟味外,还有浓重的香料味,以及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范鞅窜进来的时候,范匄正被人扶着,小口小口的喝着肉汤,见到自己儿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他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的说:“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你闲着没事待在府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多走动,多联络公卿大夫吗?”
范鞅连忙汇报:“赵武子回来了,他一进城就宣布全城警戒,还调遣了武卫军一个旅在我们家门口,堵住了前后门,虽然人员进出并不禁止,但戒备的很严。”
范匄目光闪了闪:“他是想对我们动手!”
范鞅回答:“没错,我听说他召集各家族献俘太庙,唯独不来我们府邸,连通知一声的样子都做不出来,我看他是打算下手了,我真是小看了这个人,一向以来,我看他总是回避我范氏的锋芒,甚至宁肯躲在国都之外,我以为此人生性软弱,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狂妄,胆敢向我们范氏动手?哼,没想到我范氏日夜提防,却栽在这个从不参与家族争斗的赵武子手心!”
范匄眯起眼睛,似睡似醒的沉默了许久,范阳不敢惊扰他,不知过了多久,范匄睁开昏沉的眼睛,缓缓的叙说:“我刚才回忆了一下,仔细回忆了一下赵武子一生的经历,分析此人的性格,这才发觉,此人做事从来就是胆大包天,狂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他总是能做成!
想当初,他第一次参加鄢陵之战,就敢带领千余人单骑走马追击楚王——他成功了!当初我在军营里,听到他去追击楚王,直笑这位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但他却带回来一个师的楚军俘虏,还斩杀了天下第二将潘党。
后来,先国君欺负他弱小,屡次派他担当断后,然而无论形势多么危急,他总能完好无损的大摇大摆返回国内,他总是成功。
攻击陈国,攻击顿国,攻击郑国,他每战必克,发动家族报复,他灭了一个中山国,这个人啊,一旦动手,他总能成功。这已经不是狂妄了,我确实小看了他,以为他躲在国都之外,是回避我的威严,避让我的权势,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从来不软弱,他只是没有找到突袭的机会。”
范鞅撇了撇嘴:“这小子这次只是侥幸得手罢了,如果不是父亲伤重昏迷,约束不了卿大夫,哪会让他找见机会,将我范氏囚禁在府中。”
范匄咳嗽了一声:“没错,他这次是一次突击,突击的我范氏措不及手,但你以为,如果我还能够管事,便不会让赵武子突击得手了吗?
赵武子,果然不愧是晋国最锋利的矛,他总能找见机会突击下手,如果我这次健康完好,也许赵武子会继续忍耐,绝不会发动突击——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擅于把握机会。而我范氏却无法每日警惕,年年岁岁警惕他的突击。所以,真实的状况是:我范氏早晚有一天,会因一时的疏忽被他突击得手。这事不发生在今天,也会发生在明天。”
范鞅连忙问:“现在怎么办?”
范匄回答:“从曲沃回来后,我就在琢磨,我范氏这次恐怕树敌过多,引得国内卿大夫一片怨恨,原本我计划回国都后就隐退,而后扶持你上来,如此,国人对范氏的怨恨则归于老夫,你只管引领范氏家族继续前进。
赵武子这一手过后,正好我范氏顺势而为,有了赵武子的逼迫,国人或许会稍稍同情一下范氏,如此,他们的怨恨也能减轻一点,好得很!”
范鞅想了想,小心的问:“如今赵武子把我们堵在府中,父亲若想隐退,赵武子会肯吗?”
范匄点头:“他会肯的,赵武子上位以来,总是反复强调赵氏祖宗之法,他赵氏以执法严谨著称,老夫当政以来,并无罪过,剿杀栾氏,那也是遵从国君的命令。我范氏既没有触犯法律,赵武子凭什么动手?”
范鞅也明白了:“听说赵武子回府了,我这就去他府上责问,问问他献俘太庙,诸卿都邀请了,为什么独独缺少我范氏?”
范匄摇头:“不要去问,等他来。”
范鞅嘴硬:“为什么,父亲是元帅,是执政,献俘太庙,凭什么不让我范氏领衔?”
范匄的手有气无力的扬了起来,想敲打一下儿子,喘息片刻,他又把手放下来:“儿子,他哪里是想要献俘太庙,赵武子只是借助这个机会,让各家族表明态度,各家族首领一定明白赵武子的意思,所以他们都回避了我范氏不在太庙的事实,你去责问,说不定引得赵武子撕破面皮。”
范鞅还要辩解几句,刚才他派出去的几位家臣返回来汇报:“派去中行氏的人回话说:他们宗主已经安歇了,门口守卫没有让我们派去的人进;魏氏也用相同的理由打发了我们派去的人。”
范鞅跳脚谩骂:“我们为了魏氏,不惜拒绝了中行氏对曲沃的要求,他魏氏现在一口吞下曲沃,竟然对我们如此忘恩负义。”
范匄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没错,这才是赵武子发动的理由,我们因曲沃的归属,让中行氏与魏氏之间闹起了矛盾,如今范氏已经孤立无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身体好,还能管事,恐怕赵武子也会动手的。”
一阵寒流从范鞅头顶浇下,他喃喃自语:“没错,我们已经失去了中行氏与魏氏。”
中行氏与魏氏此刻并没有睡下去,他们甚至不在自己的府邸。两人回府后,稍稍一琢磨,赶紧驾起了马车直奔赵武府上,一方面他们想用积极的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躲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范匄受了箭伤”,中行吴老实的向赵武汇报:“围攻曲沃的时候,一名栾氏勇士,嗯,大约是栾鞅吧,他射伤了范匄。事后范匄隐瞒伤势,不让人知晓。但他的伤势越来越严重,最近伤口化脓,常常昏迷不醒,范鞅忙着照顾他父亲,倒是很少出来花天酒地。”
魏舒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个消息,他惊讶的说:“居然是这样,我说范匄在曲沃战后身披重甲巡视军队,说话常常咳嗽不停,原来他是用重甲掩盖伤势。怪不得范匄在曲沃战后,做事低调了很多。”
赵武笑而不答,他平静的转向中行吴:“很抱歉啊,这次与齐国交战,智起领军断后,混战中,智起阵亡,中行喜则提前跟着齐国国君返回了邾国。
我失手杀了智起,不忍再对中行喜下手,便放齐国国君逃回了国内。”
中行吴脸一红,答:“中行喜与栾氏交往密切,当初元帅想要处置他的时候,是我没有庇护好中行喜。”
实际上,中行喜的出逃还牵扯到中行氏家族内部的庶嫡争权,赵武当然不会揭开这个伤疤了,他淡淡一笑,回应道:“智氏这几年托庇于我的旗下,我也没能庇护好智起,倒是惭愧了。”
中行吴赶忙表态:“智起逃亡到了齐国,为了掩护齐国国君而断后,他的死是勇士的死,对得起智氏男儿的称号,死得其所。”
赵武听完这话,微微拱了拱手:“中行氏能够理解这点,我感到很欣慰,如今天色晚了,我才回家,请允许我回内院见一见家人。”
中行吴连忙起身告辞,小心的试探说:“如今快秋收了,我能否回领地,检查一下秋收状态?”
赵武扫了一眼中行吴,慢慢的说:“还是留下新田城吧。”
中行吴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谦恭的回答:“那我就留下来,听从副帅的吩咐。”
中行吴退下,与中行氏最近闹矛盾的魏舒冷眼扫着他走出屋子,冷笑着说:“这个时候,中行吴想回到自己的封地做什么,难道要回去召集自己的领主武装?”
赵武也是一身冷笑:“如果不看在智氏的份上,我会放他回自己的领地,倒要看看他怎么召集自己的武士?”
魏舒额头上也出现了冷汗,他其实也想请求返回自己的领地,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赵武刚才那番话让他明白了,对面的这位副帅压根不怕范氏的亲信召集自家武士叛乱,他甚至巴不得对方采取极端行为,而后才方便采取强硬手段,对付范氏同党。
魏舒拱了拱手,立刻表明立场:“早些年间,家父曾与赵氏立下一个同盟协定,我魏氏现在愿意与赵氏重新确立这份盟约。”
赵武嘴角撇了撇,反问:“那么,魏氏不打算回自己的领地吗……我听说你们刚刚接手曲沃。”
魏舒赶紧回答:“我魏氏就留在新田城,就站在元帅这一边。”
魏氏、中行氏告辞之后,韩起带着儿子韩须上来,赵武还没来得及回后院见一见自己的家人,这两人已经大摇大摆的闯进赵氏的宅院,好在韩氏与赵氏向来关系亲密,憋了很久的赵武家眷也没有回避,紧着迎了出来,与韩起一起举行“家宴”。
饭菜摆上来,音乐响起来,舞妓们在场中舞蹈起来,赵武举着酒杯,冲韩起调侃:“以前我的府门口,人都说门可罗雀,今天我的府门口车马络绎不绝,但你韩氏倒是最后到的。”
韩起抖了抖一身的肥肉,举杯笑着说:“别人来你府邸,那是因为想讨好你,我韩氏来你府邸,是想讨好你吗?我韩氏还用讨好你吗,所以我最后来,就是打听到其他人都走了,所以专门来与你吃个饭。”
稍停,韩起又问:“我出门的时候遇到中行氏与魏氏,我听说此前羊舌氏、张氏、籍氏都跑过来了,你以前闭门谢客,怎么这次也招待起这些趋炎附势之徒?”
赵武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围攻曲沃,各家族伤亡情况怎么样?”
韩起哼了一声,他儿子韩须忍不住插嘴:“叔父,别提了,那个惨啊,元帅只知道催促各军轮番上阵,当齐国军队入侵的时候,元帅更是急了,他命令军队日夜攻打不停,先不说我们,武卫军调过去的两个师已经打残了,这两个师剩下的武士都凑不足一个整师。
至于各家族的力量,那更是没法提,我韩氏阵亡比率在五成以上,魏氏伤亡也不轻,我听说魏氏的武士有七成伤亡,幸好魏氏的武士一贯坚韧,他们竟能忍下这份伤亡,坚持战斗。不过战后魏氏的脸都绿了,我听魏家武士悄悄谈论,说是即使拿下曲沃,恐怕魏氏已经没有能力耕作那片沃土。
至于中行氏,我听说伤亡更惨,中行吴比较听范氏的话,士兵伤亡更加惨重,据说战后伤者复原的不足两成,许多人熬不过去,因为伤重陆续去世。
论起来,魏氏即使得到曲沃,似乎也不足以补偿他们的损失,曲沃城一直坚守到最后,所有的青壮都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城破的时候,连妇女儿童都拿起了武器……
最让人郁闷的是,弩弓的发明反而是造成我军重大伤亡的直接原因。曲沃城墙高大,过去战斗是武士的事情,他们训练十多年,学得一身杀戮的技巧,现在一个小小的儿童,手持一柄弩弓,却能让锻炼身骨十多年,一身武艺的武士倒毙在城下。
这场战争没法打了,今后连小孩都是武士提防的对象,一名妇女无需经过训练,只要拿起弩弓,据险而守,就能让十名武士前仆后继……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攻城战,似乎唯一的手段就是长久围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