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一板一眼的按照贵族礼仪拜见执政,而后稚声稚气的说:“我会写的字不多,恰好会写六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一晃神,手里握不住宝剑,他失魂落魄的说:“竟然有这样的人,竟然有这样的家族,你们,……你们修改一下历史,难道会死吗?难道你们不知道,你写下我杀了国君,那就是妖魔化了我崔杼啊。”
小孩没有回答崔杼的话,他从血泊中捡起竹简,重新书写上那几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武士首领抡起宝剑,比了比现任太史令的脖子,他扬起了宝剑,询问崔杼:“主上,还杀吗?”
崔杼委屈的大哭:“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一字不改……罢了罢了,这是我的错,天底下会写字的人杀不尽啊,由他去吧。”
崔杼算是明白了:原来,如果国内房价上涨导致百姓居无定所,他不能光赖下面人炒房,身为执政,难辞其咎;如果国内治安混乱,他也不能说全是下面人的责任,他是执政,就他的责任;如果国内食品安全不能保障,不是下面人捣乱,是他这位执政干的;如果国内百姓活得没有尊严,也全是他这位执政害的……
晋国国内,赵武接到齐国使者隰鉏的求和,除了朝歌的土地外,齐国还另外赠送祭器、钟鼎乐器贿赂晋平公,与此同时,齐国还将晋国的附庸国贿赂了一个遍,使得前来晋国“听成(听取来年工作计划)”的列国大夫纷纷替齐国求情,在满屋子吵吵闹闹中,赵武微微一笑,问齐国使者隰鉏:“果然,凡是包二奶的,都是贪污腐化分子——从春秋时代就是!嗯,齐国国君姜光因为包二奶而丧命,不出意料的结局啊……不知道你们给这位国君谥号什么?”
齐国使臣回答:“晏子主张谥号为庄。”
庄的谥号意味着“屡征杀伐”,这是个中行谥号。
齐庄公虽然人品不好,但在他主导下,齐国重新平定了东部,小小的在东方重新“称霸”,并开始走向复兴——虽然是第一绿帽、执政崔杼干了活,但这荣誉属于国君。所以,这位“齐国第一奸夫”竟然赢得了一个中性谥号。
果然,包二奶的都“伟光正”——从春秋时代就是。
赵武点点头,继续说:“齐国的太史令不错啊,崔杼老说是‘手下杀了君主’,那么是谁的手下?崔杼手下干的事,他岂能逃避责任!太史令的记录没错。”
齐国使臣听不懂赵武的话,他直奔主题:“那么,晋国是允许我们求和了吗?”
赵武笑着回答:“有了朝歌入手,我晋国怎会不允许齐国求和呐……瞧你,还送来了一堆乐器,我们国君就喜欢音乐,这些礼物他一定喜欢。”
齐国使者大礼拜谢。
等齐国使臣出了大殿,晋国大臣以及附庸国使臣一起拍手庆贺:“和平了,终于和平了,我们明年不用出战了。”
郑国使臣子产立刻出列,请求说:“如今晋国东方西方都已经平定,我们郑国有点小事,曾经楚国引领霸主国入侵我郑国,那时我郑国军队正在配合晋国攻击齐国,使得楚军得以横行于郑国国内。事后,楚军退走,我们发现联军当中唯有陈国做得最过分,他们走过的土地上,麦田均被破坏,水井均被填埋,河道阻塞,城墙扒走。
陈国是小国,我们郑国不敢劳动诸侯,让霸主国操心,只请求晋国能够允许我们攻击陈国,以报复陈国的破坏。”
赵武把目光转向大法官士瑕,士瑕皱着眉头问:“楚国入侵郑国,应该是前几年的事情吧,郑国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现在天下大旱,各国都在应付灾荒,哪有余力出战呢?”
士瑕不愿意让郑国出战,不是担心郑国的国力因为战争而受到损失,他没那么好心去关心郑国人。但是,如果郑国出战了,那么他们就不用向晋国支付征税,或者减少支付的份额——人国内正发动对外战争,你总不好意思继续勒索郑国吧?
然而,晋国确实需要勒索诸侯国,以支撑自己度过荒年,所以郑国想借对外战争逃避对霸主国应尽的义务,士瑕不能容忍。
子产微笑着回答:“早不说:因为我们郑国才侍奉伯国不久,不敢希图获得霸主国的照顾;至于晚不说——楚国日日强大,如果这次我们错过了机会,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惩罚楚国庇护下的陈国了。”
子产还没有说的意思是:郑国这几年被折腾惨了,国力在摇摆不定的投靠当中,被迫同时向楚国与晋国进贡,以至于国家已经衰落到亡国的边缘。而同样在这几年,晋国坚定盟友宋国获得了晋国赠送的偪阳,鲁国也在征讨齐国当中,也获得了大片土地。
春秋时代,各国格局是:一等强国为齐国和秦国。二等强国之首为郑国,下来才是轮到宋国鲁国卫国。现在齐国被肢解,鲁国、宋国国力跃居于齐国之上;卫国失去四分之三领土,沦落为四流国家。而老牌二等强国郑国也沦落到二等国家的垫尾,国力既比不上宋、也比不上鲁国。再这样下去,等到楚国恢复了力量,位于晋楚交锋前线的郑国,国力将继续滑落,直至亡国。
一代名臣子产不允许出现这种现象,他甚至等不到晋国出兵帮助郑国,也要独立承担攻击陈国的任务——赵武虽然不如范匄贪婪,但这场战争如果他要插手,恐怕郑国连残羹剩炙都轮不到沾手。如此一来,郑国如何扩张领土?如何赶超宋国鲁国?
所以子产才要在这微妙的时刻,才要在齐国刚刚屈服,郑国免除了征战义务,但晋国却因为灾荒无力出战的情况下,抢先攻击陈国,以便独立享受战争的成果。
士瑕摇头,继续拒绝:“我们的盟约是‘大毋侵小’,今年一是大灾荒,使得各国没有军粮;另外,我们也正在着手建立各种规章——盟约泛泛的说‘大毋侵小’,却没有具体的衡量标准与实施细则,我们准备确立这份细则,以便规范列国之间的关系。”
子产摇头,昂然说:“往昔虞阏父做周的陶正,为我们的先王(周武王)效劳。我们先王褒奖他能制作器具、有利于日用,同时考虑到他是圣人(虞舜)的后代,就把长女大姬许配于他的儿子胡公,并把他封在陈地,使他成为‘三恪’(恪:敬。周人封黄帝、尧、舜后人为诸侯,称为三恪)之一。所以陈国国君是我们姬姓女儿所生,至今仍仰赖周室的恩德。
桓公去世(在前707年)后陈国内乱,蔡国人想立蔡女所生的公子,我们的先君庄公拥护五父,并立之为君,却被蔡人杀死。我们又与蔡人一起拥立了厉公,一直到庄公、宣公,陈国的国君都是我们拥立的。
夏氏之乱(夏征舒杀陈灵公,在前598年),成公流离失所,又是我们郑国帮助他回国即位——上述事实都是贵国国君所了解的。
现在陈国忘记周王的大德投靠了蛮夷楚国,丢弃我们的大恩,抛弃我们这些姻亲,依靠楚国人多势众,居然来欺凌敝国,他们‘欲壑难填’。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惩罚?如果这样的事我们都能忍下,今后还有谁尊重郑国?
而且,陈国靠近敝国,也就意味着陈国靠近王室土地,万一敝国遮挡不住,陈国就能直接攻击到王野,敝国非常害怕因为国家弱小而令‘大姬(大君姬姓,指周天王)’蒙受耻辱——请一定容许我们讨伐陈国!”
子产把周天王都搬出来了,说明郑国扩张的坚定决心。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各国不进则退,郑国要维持自己二等强国的地位,就必须不停的扩张。如果郑国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晋国缓过手来,那么郑国必将沦落成永远的跟班,只能跟在晋国后面捡一点晋国吃剩下的残渣剩饭,子产绝不愿意郑国沦落到那个地步。
然而晋国绝不能允许郑国攻击陈国。
因为郑国一旦发动攻击,必将引来陈国背后的楚国报复。目前晋国还没有做好准备;目前晋国通过连年的征战,好不容易平定了东方与西方;目前晋国遭遇大饥荒,正需要各国诸侯的支持以度过荒年;目前晋国还没有重新与超级大国楚国开战的准备,郑国的攻击只会打乱晋国的计划。
士瑕脖子一梗,打算继续辩论,赵武马上劝止:“这件事情不妨下去讨论,现在诸侯国使者都已经到齐了,既然我们无须攻击齐国了,那么就让我们结束战争吧,好让列国喘一口气。
趁着各国使者都在,我先宣布一件事。现在中原平定了,我估计今后几年里,华夏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既然这样,就让我们减轻各国的负担——我打算减少各国交纳的征税,另外,我晋国也将对纳征的诸侯予以回馈。”
范匄继位的时候,大肆加重各国的负担,而且拿列国诸侯当作自己的奴才,随意驱使喝骂,从没有回馈的时候,赵武这句话,奠定了华夏文明随后若干年的“朝贡”制度——诸侯国纳征,接受朝贡的人也要对纳征者反向馈赠。
这一制度最后发展到变态的地步,在明代,规定对诸侯国朝贡的征赋,要以其价值十倍的馈赠,结果,冒充朝贡使者的商人进献的胡椒,让朝廷无力赏赐,国库已经完全空了,以至于发给官员的薪水就是胡椒。
不过赵武没那么变态,他不打算十倍价值回馈,甚至不打算等价回馈。
听到晋国愿意减轻各国负担,列国诸侯的眼睛都亮了,他们纷纷直起腰来,仔细聆听赵武的话,生怕漏了其中的一句。只听赵武继续说:“很遗憾,我晋国今年遭受了大旱灾,所以我无法承诺的太多,我们就以五年为期限,逐步减少各国纳征的额度。比如今年,今年我建议削减百分之五——我晋国现在实在很困难啊,我们必须仰仗各国的支援。”
赵武说这话时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装的。
稍停,等到各国使者消化了这个消息,赵武继续说:“明年,先看看具体状况吧!如果灾荒仍在继续,那么,我们继续削减百分之五,如果灾荒停止,我们不妨步子迈大一点,按百分之十额度进行削减;第三年依旧百分之十,第四第五年按百分之五递减。等五年后,我们再重新商议一下列国征税的额度。想必那时候,我会给各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武这不是跟列国使者商量,他是在宣布自己的政策,并为这个政策附加了若干先决条件。
但即使是这样,列国使者也很兴奋,他们交头接耳低声商议,感觉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北方都陷于大旱灾过后的大饥荒,各国自己都很困难啊。
子产这时不好发言,因为他刚刚跟士瑕辩论了一番,如果这时再出头,难免给晋国留下处处针对晋国的印象,故此,他用目光频频怂恿鲁国的叔孙豹。
叔孙豹被逼无奈,勉强出声询问:“晋国打算给各国馈赠,不知道这个馈赠的东西是什么?是钱财吗,或者是粮食?”
“无价之宝!”赵武招手示意侍从拿过来大堆卷宗,这些侍从穿梭于列国使者面前,每人塞给一份卷轴。列国使者疑惑的卷开羊皮卷轴,发现上面绘制了两份图谱。
赵武看到所有人都打开卷轴了,便指点着卷轴解释:“现在各地大旱,许多人的田地上缺水,麦苗无法灌溉,使得粮食旱死,导致大面积减产——这份卷轴上就是两种浇灌的器械,一份名为风力水车,一份名为龙骨水车。你们各国使者可以回去,依照图谱制作这种水车,浇灌地势较高的田地,以此保证共度灾荒。
如果各国看不懂这份图谱,我允许列国派遣自己的工匠来我晋国学习,我们将手把手的教会你们如何制作这些水车,如何装配,以及如何运用——我赵氏仰仗这些灌溉设备,今年虽然遭遇了大灾荒,粮食作物反而增加了收成……”
精耕细作是从明清时代开始的,春秋时代还遗留着原始先明那种烧荒垦殖的做法。赵氏有连续多年的拓荒经验,随着开垦面积的扩大,这几年已经研究出来部分精耕细作技术,虽然这技术比较粗劣,但相当于春秋时代那种天种天收的粗放型耕作技术,简直是一次农业技术的大飞跃。所以即使遭遇了千年一遇的大旱灾,即使亩产量相对于现代来说少得可怜,但赵氏依然比大多数领主收获丰富。
子产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两份图谱的价值,他抢先赞叹:“果然是无价之宝!我郑国打算派遣一百人,前来赵氏学习制作这两件器械,顺便也向赵氏请教一下农业的精耕细作技术……”
子产开了口,各国使者恍然大悟,也纷纷跟着表态。赵武来者不拒,他指着图谱说:“虽然这场大旱灾比较罕见,但仰仗这几份图谱,我相信各国都能勉强应付灾荒,所以我才决定第一年只减免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等到第二年,即使旱灾仍然继续,但我们的灌溉技术也在提高,不出意料的话,我认为:即使旱灾继续,各国也能恢复原来的粮食产量。”
春秋时代地广人稀,道路两边随时有老虎与梅花鹿散布,野生动物非常丰富,历史上,也正是因为这场大旱灾,使得大象从中原地带彻底灭绝——但是,大象每天要吃多少吨草,有大象存在的地方,也同时意味着这时代的中原地区,植被异常丰富,不亚于热带草原。
所以,这场大旱灾在春秋人看来难以应付,但在赵武看来还不算什么,因为野外可以充饥的食物实在太多了,只要多多开发,应付过去这场灾荒,根本不算是难事。
“为了应付这场旱灾,我晋国打算以工代赈,大肆修建各项工程,我们的人力不够用,因此我要求列国用人力资源冲抵征税额度——各国诸侯手下的领主要‘纳征’,或许在灾荒年间没有多余的钱粮交纳,但他们手头还有‘军赋’资源,就让他们向我们转缴这些‘军赋’吧,我晋国需要大量人力。
当然,作为对列国的回馈,我们收到列国交纳的军赋(替领主义务劳动的领主属民),将相应的支付列国军役人员一定的薪水,这个薪水标准嘛,我们回头再商议……”
列国现在缺的是什么,缺的是粮食与钱财。在这个大饥荒时代,大家手头都不缺人力,而养活这些人却是各地领主头痛的。
在这种情况下,各国领主都多多少少减免了属民的义务服役期限,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养活这些义务服役的人了。如今晋国愿意用钱财偿付各地领主手下的这些义务工,领主们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他们期望不高,哪怕一个钱薪水不给,只要晋国肯承担几顿饭,也是对领主的帮助啊,至少那些属民不用陷于饥饿了。
宋国的向戎不顾范鞅也在场,情不自禁的赞叹说:“武子仁义呀!先元帅范匄哪会想到我们小国的苦难?如今能有武子当政,简直是列国的福气,在这个大饥荒时期,霸主伯国肯减轻我们的负担,帮我们豢养属民,实在是莫大的恩惠……”
一时之间,场下马屁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