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围回车后,楚王亲自迎接,他摘下随身的佩剑,又亲手从自己的战车上挑选了一把品相最好的战戟,亲手递给公子围,郑重叮咛:“弟弟,这把戟与这把佩剑都是风胡子亲手锻造,剑名为龙渊,剑色青青,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哦,如果连风胡子锻造的武器也比不上晋国人,那么这场仗就没法打了。”
风胡子是楚国著名铸剑师,他铸造了一把青铜剑,名为龙渊(也有记载说龙渊为铁剑),另外铸造了两把铁剑——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楚国铁剑的记载。而另两把铁剑就是著名的泰阿(太阿)剑、工布剑。太阿后来成了秦王佩剑,荆轲刺秦王时,秦王就是用太阿剑砍断了荆轲的腿……
龙渊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青铜剑,传说这还是一柄仙家宝剑,拥有它的人等于在修仙修道路上有了捷径……然而,青铜器虽好,却不是稍稍努力一下就能战胜铁器的,或许,顶尖的青铜器是能战胜某家烂菜刀的,但魏舒手中的武器也不是凡品,乃是赵氏出产的共析钢剑中的精品——于是,公子围再战,两柄“仙家利器”眨眼间毁灭在魏舒手上。
这次魏舒不打算放过公子围了,他砍断公子围武器之后,立刻驱动战车追逐着公子围,打算活捉对方——因为此时,晋国的骑兵已经在周围冒头了,魏舒的牵制任务已经完成,他便撕下了虚情假意的贵族风度。
楚军将领子骈见状,急忙对楚王说:“事情紧急了,晋人已经突进到我军左右,他们的骑兵快捷,我们来不及调动兵力救援,甚至来不及逃命了,臣请大王脱下身上的铠甲,领着左广暂且撤入村中,我穿着大王的铠甲坐在车上,冒充大王,或许能够瞒过晋国人眼睛。”
楚王二话不说,爽快地脱下身上的铠甲与子骈交换,临走时,他依依不舍的承诺:“子骈放心,你若不幸遇难,寡人一定照顾好你的后代。”
楚国王旗依旧在屹立,但王旗周围多了一些晋军的旗帜,晋军的盔缨汇集成一片跳动的海洋,他们左右驰骋着,像驱赶受惊的小鸡一样驱赶着楚军。有了晋国骑兵的帮手,魏氏士兵也撕下了虚伪的贵族礼貌,凶神恶煞地转身,对着留在战场上的右广反复冲击、蹂躏。
首先发现王旗遭围攻的楚军大将息桓大声惊叫:“不好,大王陷入危机,我得回去救援。”
子强大声招呼:“息桓,不要管后面,我们被晋国人粘住了,你一旦率先后撤,必将引起全军崩溃。大王身边还有左右两广,尚能支撑,你一旦后撤,全军崩溃后,大王就更危险了。”
息桓摇头:“我不能坐视大王受到攻击而不去救援,你只管继续战斗,救援大王的事情交给我吧。”
于是,息桓引军撤退。
楚军将领子盂见到这种状况,也叹了口气:“我不能坐视大王受到围攻,请让我学习息桓吧。”
连续两名贵族引领着他们的领主武装后撤,本来就三心二意的楚军立刻陷入崩溃。当时,楚军将领子捷正在冲锋,听闻消息后也想增援楚王,但他的战车急切间调不过头来,车轮陷入一片血洼中,车身失去平衡,虽然御戎与车右都跳下来奋力推动车辕,战车却丝毫难以移动。
一名路过的晋国军官看着这群贵族上上下下折腾,看不过去了,站在旁边好心的提醒:“你们几个楚国笨蛋,就不会把战马解下来,套在车后面,反向牵引战车,等战车走出泥泞之后,再调转车辕吗?”
几名楚国贵族得到晋国军官提醒,恍然大悟,他们赶紧解下战马,如法炮制……期间,那名晋国官员一副好心肠的频频询问:“要帮忙吗?战马够不够力?”
子捷将车辕调转,然后把战马重新套上了战车,等子捷上了战车,坐好,他冲那名晋国军官扑哧一笑,说:“没想到晋国人对逃跑也这么在行?!”
那名晋国军官大怒,这才想起了与楚国人的敌我关系,他一边叫嚷着:“胡说,我明明是看到你们蠢笨,连战车都不会摆弄,才特意提醒的……我一片好心……别跑,做我的俘虏吧。”
子捷动作快,那名晋国军官吆喝当中,他已经催动战车,窜入楚国逃跑的人丛当中——此刻,楚军人头涌涌,全是后脑勺冲着晋军的人。
兵败如山倒,而且这次兵败,是楚军有史以来第一次成建制、全面崩溃。
以前楚国兵败,还保留着部分建制,至少能够保证楚王全身撤退,但这次兵败,楚王身边连个认识人都找不见。
刚开始,楚王逃进村落里,想依仗村落的地形进行防守,并重新整理军队,再度投入战场与晋国人交手,然而,不一会儿,村寨后方已经出现了晋国骑兵的活动,惊慌失措的楚军见到他们后方出现敌军,以为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便顾不得坚守,顾不得楚王声嘶力竭的招呼,迈开脚步向更南方逃窜……
原本楚军后撤的时候,几大贵族还保留着自己的领主武装,但被乱兵一冲,他们也与部下失散了,某些性格坚韧的楚国贵族还想竭力约束部下……紧接着,这些贵族也发现了在他们后方的晋国骑兵。于是,他们的努力彻底无效。
这是楚国人第一次与成建制的骑兵交手,在他们的理念当中,追击战不应该这样打——因为通常战车的速度有限,而且深受道路的限制导致可选择的行进路线不多,一所以,往常的追击战模式是:撤退方节节抵抗,追击方步步逼近,双方都在争夺有限道路的通行权。等到道路实在被废弃物资填塞,追击便终止了!
所以,一看到自己后方出现大股骑兵,楚军将领第一个念头是:我们被包围了!晋军已经突击到我们后面了,我们被遗弃在战场上,用来迟滞追兵的行动……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接踵而来的战场行为则充分体现了个人一贯的性格:有的人执着的召集自己的家丁家将,一边竭力摆脱晋军的纠缠,一边战斗着进入村落,反复确认楚王的踪迹,打算保护楚王逃脱。但可惜楚王也不是傻子,见到自己身后出现骑兵,他压根没有在村子里停留……
也有些人忠诚度不够,见到这种情况,压根不管楚王的存在了,只顾带着自己的领主武装向国内逃跑——这些人的盲动加剧了战场混乱,放大了战场恐慌,一队队楚军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纷纷离溃,四散逃生……后者,更进一步加剧了领主贵族的恐慌。
于是,战场乱了套。
晋国骑兵的反复冲击,让混乱不可遏止。偶尔有一小队楚军集结在一起,没等他们商量出行进路线,一队骑兵呼啸而至,他们枪刺刀砍,眨眼间冲散了顽抗的人。而在这些人与晋人缠斗的时候,楚军的奔逃仍在继续,无数楚军路过这场战斗的时候,头也不朝这里扭一下,一心往自己家里狂奔。
或许他们在想:我跑不过晋人的骑兵,只要跑过你们这些人就行了。
这时候,魏舒表现出他的贵族风度,他刚才撒赖拖住了楚王,现在魏氏的军队离楚王最接近,而且紧紧贴着楚王不断攻击——这时,为了回报楚王对他展现的贵族礼仪,魏舒接连数次冲击到楚王车驾前,又鞠躬告退。
魏舒很贵族,但他的反复冲击使得楚王集结不起来抵抗力量,使得楚军的溃散不可逆转。
当然,魏舒的存在也保护了楚王不被他人俘虏——魏舒是贵族,他不愿意侵害楚王,是展示自己尊重“王权”的态度,但赵氏骑兵却没那么多顾忌,如果让他们冲到楚王车驾前,把楚王俘虏了那是楚王的幸运,那样,楚王好歹能留下一条性命,等他被献俘给赵武后,赵武,估计也不好意思翻脸杀死一位君王。
可是,按照戎狄骑兵平常的表现,就怕他们不知深浅,见到这样一位大将装束的人物出现在战场上,一拥而上刀剑齐下将楚王分尸……
魏舒缠着楚王不放,是在向其他人表明:这位是我的战利品。按照战场规矩,既然魏舒认定这是他的战利品,恪于军纪与战场潜规则,其他人便不好过来抢夺——于是,在这场儿戏般的追追逃逃中,楚王无暇组织军队抵抗,魏舒也霸住了楚王的车驾,使得别人不能横加伤害。
日暮时分,楚军退到了萧鱼军寨。原本楚王还指望背后的秦军能稍加抵抗,让楚军得以整理队伍,没想到秦军根本不敢与赵武朝面,接到楚军战败的消息,秦军调转车辕,连照面都不给直接回国了。以至于整个战斗过程中,赵武压根就没有感觉到秦军的存在。
当夜,楚王在萧鱼营寨深沟高垒——而赵军这次突击的太快,后续部队跟不上来,傍晚时分,他们马力用尽之后,也开始与楚军拉开了距离……在他们反复突进扯出的包围圈中,三万多名楚军成了战俘,楚军大将子捷也在其中。
楚军败退之后,赵武也拔营前进,他一边招呼尾随在身后的、晋国自愿参战的武士们上前,协助晋军收拢俘虏,一边催促宋国与郑国调遣自己的军队加入战场。对此,宋、郑两国爽快的答应了,如今胜败已定,宋、郑两国加入胜利方,自然心甘情愿。
第二天,楚王继续在萧鱼休整,白天的时候,陆陆续续有零星的楚国溃军汇集到楚国的王旗之下,到了中午时分,子强带着一股最大的武装到了,见到楚王安然无恙,子强嚎啕大哭:“大王,我昨天在野地里四处寻找大王的车驾,黑夜里到处是打着火把的赵氏骑兵,不得已,我们在野地里睡了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四处寻找。
我听说晋人已经缴获了大王的车驾,以及全部仪仗与旌下(王旗),我以为再见不到大王了……呜呜呜呜。”
稍停,楚将子盂也出现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听说息桓已经战死,我亲眼看见他在村落口抵抗晋国的突击,见到我的时候他要求我尽快寻找到大王,而他将为我们尽量争取撤退时间……我告辞后不久,听到了晋军的欢呼声,有逃窜的士兵告诉我,息桓战死于赵氏家将武清的手中。”
楚王刚才还在安慰子强,这一刻他悲伤的嚎啕大哭:“上天惩罚寡人,寡人不幸,打了楚国百年难遇的一场败仗。”
楚王说这是“楚军百年难遇的一场败仗”,是有原因的——这个时间,后方的赵武一边向前推进,一边听人汇报战果:“竟然俘虏了楚国大夫七人,楚国公族十一人!”
魏舒浑身颤抖,大声的响应:“辉煌的大胜,难以想象的大胜!我们只用了六个师的兵力,就击败了楚国全国的军力。而且我们还数次逼迫楚王……这种胜利,晋国以前不曾享受到。”
赵武慢悠悠回答:“这是一场王对卿的战争;是一场华夏对蛮夷的战争;也是一场军功授爵制下,新兴武士阶层对‘官二代’的战争。这一仗过后,楚国,再也不是霸业争夺战中的主角……最多,只是一名旁观者。旁观者的名字,永远写不上记分牌。”
魏舒赵武二人正感慨着,子产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结结巴巴的请求:“元帅,我郑国请求立刻攻击陈国。”
赵武愣了一下,眼一眨,马上问:“陈国发生了什么变故?”
子产也没有隐瞒,他喘着粗气,结结巴巴的说:“陈国国人暴动,执政庆虎,庆寅被杀,国君出逃。”
闻风而来的向戎舔了舔嘴唇,羡慕的说:“我怎么没遇到这样的好事,陈国历来与楚国通婚,即使百姓也心向着楚国,这才导致陈国背叛了我晋国阵营,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大敌当前了,陈国国人反而闹起了内乱?”
子产喘匀了气,回答:“正是因为大敌当前,所以陈国执政庆虎,庆寅强征国人服役,修建、加固国都的城墙,因为工期紧,庆氏非常紧张,筑城的时候,夯土的夹板不慎脱落了,监督筑城的庆氏于是杀国人泄愤,引发国人不满,继而产生了暴动。”
“国人”也就是“自由民”,换句话说是“纳税人”,他们向贵族交纳税收,按规矩应该得到领主的庇护,而不用自己承担军役。
这次庆氏是打着“国家危亡”的旗号,要求陈国纳税人额外的“无私奉献”,无偿劳动以帮助君主加固国都的城墙。大战临头,本该享受领主保护的自由民们在纳税之后还要无止境地无偿劳动,本来就满肚子不满。而在修筑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事故,庆氏不去追究事故原因,反而认为那些“无私奉献”的人存心疏忽,如此行为该属于“卖国”。于是,庆氏打着诛杀“卖国贼”的旗号大肆杀戮本国纳税人,以掩饰他心中的恐慌,也顺带恐吓那些愤愤不平者。
没想到,陈国百姓心里都很恐慌,庆氏的火上浇油引起了“广场效应”——人们生怕自己的行为与别人不同。
大多数国人们认为,既然这些人不能保护他们,那么,就让能够保护他们的人,过来收他们的税。于是,叛乱的陈国人杀了自己的执政,驱逐了国君——《春秋》记载的“国人暴动”开始了。
此刻陈国像一颗熟了的桃子,就等人去采摘。一旦晋国联军挟大胜之威前往,按事先约定,这颗桃子就属于郑国了,也难怪向戎充满了羡慕。
反观宋国,他们的攻击对象蔡国,也是楚国的坚定盟友,但如今蔡国的兵力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以宋国的力量要想攻下一个三等国家,还是有点吃力的,与郑国的轻松一比较,向戎嫉妒的要流口水。
赵武在沉吟,魏舒不满的抱怨:“所有的战利品中,楚国才是最丰厚的一块沃土。如今楚军并没退走,我们着急的分兵,恐怕不妥当吧?郑国人还是等我们逼退了楚军,再考虑攻击陈国的事情。”
子产连忙辩解:“那到时,什么都晚了……陈国国君虽然出逃,但陈国的公室还完好,万一陈国人重新从公室里推举一名公子继承君位,那么陈国就有了主心骨,继续攻打这个国家,就会伤亡很大。”
赵武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们要尽快攻克陈国的武昌城,以便我们面临楚国增援的时候,将士们有一个立锥之地……我决定了:我军主力配合郑国攻打陈国,那么蔡国方面,请宋国一力承担。”
向戎皱了皱眉:“传说秦军也到了战场,按脚程推算,秦国人应该刚刚撤入蔡国,敝国独立应付蔡国倒不成问题,但如果秦国人也插手蔡国,那问题就大了。”
赵武想了想,回答:“既然这样,我就派骑兵师随你前往蔡国,不过,我的骑兵师非常宝贵,不能用来攻城,如果遇到硬仗,请一定事先通知我,得到我的许可才准使用骑兵师。”
宋国要求晋国人帮忙,也就是指望能狐假虎威一番,晋国人肯出一个骑兵师,向戎已经超出预料了,他赶紧答应下来:“我宋国战车五百乘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伯国’一声令下,请放心,攻城掠地的事情,我们绝不用晋国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