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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春秋小领主 赤虎 4448 2024-07-15 16:15:05

现在是冬季,南方江面的风并不强烈,汝河也并不宽阔。

吴越的船夫能够凭着一条舢板航行到日本,在这小河沟里玩帆船,能出什么大的茬子?

这些船夫们还是在熟悉船性后,才邀请赵武一行人来到江面上试船。新建的软帆船,船帆重量比起硬帆来说微不足道,一艘船上七八个人就能操作,而这种船的操控性要远远超于同时代的战船,一会功夫,船夫们玩熟操帆动作后,反而迷恋上这艘船带来的操纵感,他们在江面上忽而加速,忽而转弯,忽而采取蛇形路线……哦,战船虽然在扭来扭去,但因为船的体积大,船上的人并没有感觉到那种头晕目眩的失速感——这话指的是赵武。

但向戎已经频频抽着冷气,哆哆嗦嗦的说:“这速度,……太让我不适应了,平常(牛)车没有这么快,哪怕是骑马,也没有如此快的速度,此刻我站在江面上,只觉得耳边江风烈烈,令人头晕目眩。”

子产微笑不语,他的微笑表明,其实他也赞同向戎的观点。只是由于在努力忍住呕吐的感觉,使得子产不敢张嘴。

赵武轻轻摇了摇头,心说:“这才多高的速度,有六十迈吗?你们还没有品尝过时速一百六,坐在敞篷车里,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的感觉呢,那种速度,简直令人肾上腺分泌旺盛。”

此“车”非彼车,赵武说的不是春秋时代的战车。

其实,眼前就有一个肾上腺分泌旺盛的人——那位楚国那位歌伎兴奋的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她叽叽咕咕冲赵武说了一通鸟语,而后婉转的在甲板上唱起歌来,音调柔媚的让人骨头发软,演唱当中,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眼珠都能滴出水来。

但可惜了,歌词赵武听不懂。

幸好赵武没有那种不懂装懂的贵族式矜持,他转向两位外国正卿,摊开手,脸不红心不跳的询问:“这歌声,挺悠扬的,你们听懂她唱的什么词了吗?”

向戎回答:“楚辞源!”

子产回答:“越女歌!”

赵武皱了皱眉头,这两位毗邻楚国的正卿说出两个答案,而且这两人都一本正经,让赵武很郁闷,有点被捉弄的感觉。

子产见赵武神色不对,赶忙清了清嗓门解释:“大约一百年前,楚国的襄成君刚接受爵位的那天,他穿着华丽的衣裳,被随从们簇拥着来到河边。楚大夫庄辛刚好路过,他拜见完襄成君站起来,想和襄成君握一握手。”

赵武惊叹:“原来握手的礼节渊源在这里,居然如此久远?”

向戎翻了个白眼,悄悄嘀咕:“也就一百多年而已,怎么就算渊源久远?”

子产施展他的口才,继续滔滔不绝的解释——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当年教训范匄的那种成就感……这不,他又凭借自己的知识教训了一位晋国执政:“一百多年前,握手的礼节并不常见,而且襄成君是大贵族,楚大夫庄辛不过是一个下级官员,他不顾等级的差距,去握住贵人的手,这在当时是极其无礼的冒犯,所以襄成君听后十分生气,他为此脸色大变。庄辛见了,也有点不自在,他转身去洗了洗手,给襄成君讲了一个鄂君子的故事……”

子产清了清嗓门,江风吹来,他那挺拔的身躯衣袖飘飘,颇有点后来的风流才子的感觉:“庄辛说:有一天,鄂君子坐在一条富丽堂皇的、刻有青鸟的游船上,听见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国人在拥桨歌唱。歌声委婉动听,鄂君子很受感动,但就是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于是鄂君子招来了一位翻译,让他将划船人的歌词翻译成楚国话——这就是这首《越人歌》。

越国的语言比楚国语言更难懂,而且越国向来被认为是比楚国更蛮夷的村寨,楚国人这次第一次翻译越国的诗词,此后楚国的音乐与文学深受这首歌词的影响,所以向戎说它是《楚辞》的源头,这没有错啊。而我指出了它的本来名字——《越人歌》。”

赵武一听,兴趣盎然,此时,楚国歌伎继续在船上,媚眼如丝的冲赵武吟唱着听不懂歌词的《越人歌》,赵武着急上火的问:“歌词是什么?”

子产逐字逐句的根据楚女的演唱翻译:“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赵武心不在焉的追问:“接下来呢?”

子产笑着回答:“这首歌词说的是:情不自禁。当初,鄂君子听明白歌词的意思后,情不自禁立即走上前,拥抱了那位越国划船人,并把绣花锦衣盖到那人身上。而楚国襄成君听完这个故事,也走上前去,向庄辛伸出了友好的双手——从此,人世间有了握手礼。”

赵武悠然神往:“我记得我加冠的时候,家族新成年的武士向我效忠,当时有个礼节:我把佩剑与铠甲赠给家族武士,而后将双手放到这位武士的双手当中,说:‘今后,我的安全交给你了’——似乎我晋国有这样类似的握手礼。”

庄辛最初弄的握手礼是单手握住对方的手,而襄成君听完这首歌词后,把双手放入庄辛的手中,回的是“双手相握礼”,赵武说的就是后者,貌似这种礼节在晋国早有存在,至少在赵武举行加冠礼的时候,这种礼节已经很成熟了。

子产叹了口气,他看了向戎一眼,向戎露出深深的失望,他摇着头叹息。见赵武不知所以然,子产解释说:“武子,你的礼仪老师确实不怎么样,有些礼节,是需要在家族环境里进行十多年熏陶的,躲在深山老林里是教不出来的,比如这些礼节的由来。”

子产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落寞的继续说:“从来,胜利者书写历史。换句话说,这世界的主角是胜利者,历史的记述是围着胜利者转的,其他人只不过是配角,如果他们不与主角发生交往与牵扯,那他们就是被历史忽视者。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一部《春秋》史,半部晋国史。晋国是百年霸主,春秋历史的记述是围着晋国转的,如果我们这些小国,没有在以晋国为主导的事件中出现,那么在这段历史记述当中,我们这些小国就根本不存在。

风俗也是这样!文化也是这样——当晋国称霸的时候,晋国的风俗就成了天底下最高雅的风俗,晋国的爱好就成了天底下大多数贵族的爱好。而当晋国失去霸业的时候,那么历史的大舞台上,主角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接替晋国霸主地位的人。”

赵武明白了,他轻轻的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楚庄王。”

子产与向戎拼命点头,子产接着说:“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取得霸主位置之后,许多楚国的风俗就成了世界的强势流行,比如握手礼,也因此普及各国。因为刚才那首《越人歌》的原因,所以当人感觉到,需要把自己诚挚的交托出去的时候,就将双手置于对方的掌中,以此表示自己对对方的衷心倾慕。”

稍停,子产看了一眼楚国歌伎,这时,楚女已经唱完歌词,她扭身杨柳细腰走到赵武面前,伸出双手,将葱白的手指放在赵武的掌心。子产赶紧补充:“……以及衷心爱慕。”

赵武尴尬的笑一笑,他牵起楚女的手,把楚女拉到身边,带着回忆的神情说:“我晋国似乎也有一首类似的诗,我记得好像叫《绸缪》(诗经·唐风·绸缪),歌词大约是: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晋国原来叫唐国,后来改称晋,所以唐风就是“晋风”。春秋时代,“束薪”的意思是谈婚论嫁。这也是一首类似的倾慕衷肠的歌。

子产站起身来,睿智的诘问:“是《越人歌》在前,还是《邂逅歌》在前?”

赵武以“绸缪”歌间接回答了楚女的爱慕,子产在此纯粹出于打岔的心理,将赵武的意思引开,仿佛赵武吟唱《绸缪》,只是为了比较与《越人歌》的长短。这位楚女长的非常媚态,子产现在已经后悔将楚女赠给赵武。

赵武是谁,天下第二人!一旦他被楚女诱惑,对楚国有了好感,那么在天下争霸中,只要赵武手稍稍一松,世界的格局将要为之变化。而郑国是毗邻楚国的国家,出于国家利益,子产容不得赵武对楚女唱《绸缪》。

赵武毕竟对贵族之间的小手腕不太精通,刚刚表达爱意的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子产岔开话题比较两首歌的优劣,赵武有点尴尬第转着眼珠,打算四处寻找别的话题,忽见岸边上军旗狂摇,似乎在招呼江心的船靠岸,赵武赶紧说:“似乎,是我们的援兵到了,嗯,国内有急事,命令战船靠岸。”

果然是国内的援兵到了,中行吴带来一个整编军,赵武的嫡长子赵成也带着部分家族护卫,以及首席家臣齐策赶至。中行吴首先对赵武行过下级军官的拜见礼,然后闪到一旁让出了位置,齐策领着赵成上前,低声说:“国内出现变故,恐怕主上要撤军回国了。”

赵武眉毛皱了一下,带着疑惑的神情问:“不可能啊,秦国军队见到我们,连面都不敢露;齐国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国土,怎么敢挑衅我们?至于国内诸卿,韩起怯懦,他与我赵氏是一条线上拴的两只蚂蚱,怎么可能闹事?魏舒也就是刚刚回国,他哪有时间组织人手捣乱?……范鞅,晾他没这个胆子?中行吴与三荀,他们的家族军队不是来前线了吗,哪有兵力闹事?”

齐策低声提醒:“大君薨了!”

周天王死了?!

他死后的庙号为灵王。

赵武想了想:“不对啊,我南下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另外,战胜楚国之后,我已经嘱咐魏舒顺路回去的时候,向大君献俘,魏舒没传来不幸的消息啊。”

赵武用很不恭敬的语言谈论周天王的死,齐策知道赵武的脾气,面前这位似乎最不在乎贵族威仪,所以他也没有计较,好在子产等人已经退开一段距离,中行吴也在稍远处,能听到赵武言论的都是自家人,于是齐策直接忽视了,他上前一步,低声解释:“我听说,天王嫡长子姬晋天性聪明,喜欢吹笙,能吹奏出如同凤凰欢鸣一般的乐曲,令人陶醉。姬泄心对他十分钟爱,立他为太子——据说太子吹的箫,能引来凤凰围绕他吹箫的台榭飞舞盘旋。”

“啊,弄玉吹箫,吹箫引凤?”赵武不由自主的说出这两个后世著名的成语,原来形容音乐美的让人受不了的两个形容词,说的是他生活的时代的那位太子爷。

可惜逝者已逝,赵武遗憾的是,此前他怎么没想到,过去听一听太子爷的演奏呢?

当然,赵武的身份级别不够,他真想去听太子爷的演奏,恐怕人家也不搭理他。

齐策继续介绍:“不久前,太子深夜吹箫,恰逢季节转换,夜里寒冷,使得太子感染了风寒,不幸去世,天王日夜思念,说梦到太子替自己这个父亲吹箫,引来凤凰让父亲骑乘,然后父子俩一起驾着凤凰飞上天。天王醒后,眼泪浸湿了枕头。巫师对这个梦境解释说:恐怕太子想与父亲一同前往天庭。于是,天王绝食而死。”

赵武愣了一下:“这未免太儿戏了吧,巫师怎能说出这样带有精神暗示的话,实在该死。”

喘了口气,赵武又问:“那么,一向以来的规则是什么?我必须回国吗?”

齐策点头:“虽然天王死后,吊唁的事情是霸主君上的责任,按规矩当由霸主带领诸侯,吊唁逝去的先王,而后恭贺新王登基。元帅身为执政,不能不在国中主持这件事务,况且元帅出战在外,连君上(晋平公)的婚礼无人主持,以至于耽搁至今。秦国齐国送婚使都在国内等急了。如此种种,主上是非回国不可。”

赵武用手里的佩剑指着河对岸,神色里充满不甘心:“齐策,你看到了吗?河对岸就是楚王,我带领六个师南下迎击楚国军队,胜利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楚国现在虚弱的像一头行将倒毙的老狗,我只要轻轻加一把力气推一推,它就会轰然倒下。

这是晋国百年难遇的机会,我们只要把握了这个时机,就会换来百年的安定,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放弃吗?你甘心吗?”

“不好吧?”齐策沉静的解释:“我听说主上回答楚国宣战词的时候,曾提过‘尊王攘夷’,我们打着‘为王而战’的旗号,如今王死了,我们连回去吊唁都做不到,这怎么能行呢?”

赵武双手交握,心里很纠结:回不回,这是个问题。

按照春秋礼仪来说,他必须回,并主持王的葬礼,以此显示“天下第二人”的权势——这件事似乎也只有他这位霸主国执政才能做到。

然而,楚国与晋国争霸百年,眼看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一举打破百年僵局,彻底解决楚国的忧患……就这么撤军,不甘心啊。

走了几步路,赵武又在思索:反过来一想,留下来会有什么收获?楚国人从来不肯屈服,两百年前,被晋文公揍成那样,楚国都没有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最终只是对晋国的霸权不予承认而已。他们躲在南方,假装不知道晋国称霸了,将晋国称霸这件事当作一个敏感词,彻底屏蔽与过滤,以此度过了几十年,直到楚庄王出来再度争霸。

那么,需要什么样的胜利才能迫使楚国人低头,才能迫使楚国人彻底承认晋国的霸权?

不容易啊!

赵武反复衡量,留下来,冒着巨大的非议留下来,如果不取得巨大的成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而这所谓的巨大胜利,该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才能获得。

齐策又接着提醒:“此外,君上婚礼,以及少主(赵成)的婚礼也要举行,这些事都拖着,都在等待元帅回国主持,元帅不回,列国的送嫁使者滞留在国都新田城,长久下去,这也不是办法呀。”

赵武歇了口气,长久以来,他总是通过春秋人来了解这个社会;长久以来,处理春秋事务,他总是特别尊重春秋人的意见,但这次,他第一次没有对齐策言听计从:“先王已死,新王万岁!传令三军披麻,我们为先王戴孝;传令,以韩氏为使者,去吊唁灵王的过世;传令:以魏舒为聘婚使,主持君上的婚礼……”

齐策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他从没有想到赵武会坚决的拒绝他的建议。

这马上,齐策除了心里充满震惊外,又被一种骄傲的情绪所填充:多年了,我主终于成长起来了,他对事物有了自己的看法,以及自己的决定。

好得很!

作者感言

赤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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