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晋默默点点头。稍后,他调转话题,把马匹拍得咚咚响:“常听说我主擅于筑城,果不其然啊……这才几天的工夫,棘蒲变的我都认不出来了。”
如今的棘蒲城有三层木栅栏组成,最外层是一圈削尖的木桩围成的拒马墙。这层拒马墙是由一根根木桩组成,木桩与木桩之间相隔两个马身,每个木桩均削尖了,桩尖向外,斜斜的半埋在地下,两根木桩之间的空地则堆起了小腿高的土垒,用于固定木桩。
这层拒马墙内圈,是稀疏的篱笆,这层篱笆墙较高,一根根一人多高的木头垂直埋在地上,木桩与木桩之间依旧离着两个马身的距离。如今士兵们正忙着用马尾、稻草编的绳索,以及造船用的大号青铜钉,为这些木桩钉上横木,将木桩两两连接起来。
不过,那些横木钉得很稀疏。看士兵们的动作,这道院墙还处于未完工状态,所以营中的士兵大多集中第二道篱笆墙后,紧张的修缮着。
营寨最内圈是半人高的胸墙土垒。看的出,由于过于仓促,晋军士兵没有对这道胸墙进行夯土作业,只是将土随便的堆积到半人高,便算完事了。
胸墙土垒往内,就是晋军大营了。晋国人向来喜欢整齐,这座军营虽然是仓促搭建,但依然显露出晋国人那种一板一眼的,追求整齐的刻板态度。营区内部规划出几条大路,几座小校场。另外,赵武屋前是整个营地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巨型校场。
侯晋来自郑国,对晋国的战术不是很清楚,此刻他一边看一边思索,同时还在默默记忆霸主国的扎营技巧。
这技巧很容易记忆:晋国军营内的大路是以旅为单位间隔的,每个旅居住在一个小方格内,旅长房屋面前就是能集合一个旅兵力的小校场。沿着旅长的房屋,整齐的散布着一个个卒级单位,每一个小方格区域内,帐篷的布局都完全相同,熟悉了其中一个小方格,就等于掌握了整个军营的分布规律。
一个个小方格的四角,都钉着高及膝盖的小木桩,木桩上挂着牌子,似乎标明各个旅的番号,侯晋走了几步,诧异的问:“主,怎么这些牌子上挂的军事单位,我看不懂?”
赵武这时思想又跑路了,他压根没有听到侯晋刚才的马屁,这会儿,他的思绪被侯晋的呼唤喊了回来,漫不经心的回答:“哦,我的卫队是赵氏家族武装,他们采用的军事编制跟晋国本军不一样——我们没有战车,是纯粹的步兵与骑兵,所以最小的战斗单位不是‘两’。
因为没有战车,所以我扩大了‘两(75人)’的编制,这里最小的战斗单位是百人队,指挥官称之为百夫长。百夫长之下是两个副百夫长,掌管两个五十人队;副百夫长之下是十夫长,掌管十名士兵。
我的百人队之上没有‘卒(五辆战车,兵力375人)’的编制,由五个百人队直接组成一个旅,五个旅直接组成一个师。但,我在一个师团里又增加一个辎重旅,一个医护工兵旅,这样,我的一个师将由七个旅组成,总人数依旧与原有的师级单位相同。”
赵武这种改变是一种“和稀泥”,他取消了“卒”级编制,却又加强了最底层的作战单元——以百人队为军队最基础战斗单位,这样,高级军官的指挥层次少了,可以直接调动有力的战斗单元进行战斗。同时,他加强了军队后勤单元,这种调整适应了战争越来越专业化的时代趋势。
但是,赵武对军队的官衔、称呼,指挥关系,却没做多大的改变,一个师原本拥有的兵力依旧跟原来相同,只是作战辅助人员多了两个旅。由于没有对军队体制做大的调整,别说晋国军官,连侯晋一听介绍,也能马上适应这种新的指挥层次。
稍停,赵武抬起眼来打量着侯晋指点的木牌,神思不属的继续说:“因为最小的战斗单位扩大了,所以我军没有卒一级的战斗单位。我军没有战车掩护,百人队的训练只能更严酷……”
侯晋回身看了看,他带来的那些“武士”正在领受后勤任务,侯晋咽了咽吐沫,指了指地上一块块方格问:“主上带来了约两个师的兵力吧……我数了数这些方格,大约就是两个师的人数。主,这点兵力……我听说赵获带了一个整编军,依然战败了!”
赵武眼睛逐渐变得有神,似乎他已经想通了刚才思索的问题:“啊,其实还不到两个师,我赵氏常备武装,总共也就三个师多一点,我带来了一个整编师,那些多出来的人员,基本上都是商队,以及商队的护卫人员。
不过,这些随行的商人是我赵氏的商人,我赵氏一向对军事训练抓的严,他们在民间的时候,按我赵氏的习惯每天跑操,一旦出行就以军法管理行伍,令行禁止。所以,别看这些人是商人,但我相信他们的战斗力比你带来的人要强。”
当然比侯晋带来的人强,侯晋暗自嘟囔:“我听说,武子复起之后,担心再发生类似‘下宫之乱’的事件,让赵氏没有足够兵力应付,所以花了很大力气,把自己领地经营的如同铁壁铜墙,据说其领内的公社,每天都要进行操练,每月都要相互较技,让公社之间彼此争出高低上下……
瞧瞧这群商人,他们真是‘商人’嘛?个个随身携带不止一把弩弓,配着赵氏金精刀(铁刀)、连长戟都配了四五只——有钱人啊。人都说我侯晋因鱼盐而富裕,我怎么没把自己的商队武装成这付模样?”
侯晋所说的“公社之间每月相互较技”,其实说的是赵氏举行的体育联赛,主要是棒球与足球联赛。在春秋时代,足球棒球本来就是军事体育,所以侯晋以为赵武借助军事体育,对领民进行军事训练,也不算是误解。
侯晋正感慨呐,忽然,第二道栅栏墙上敲响了铜锣,高高的哨塔上,赵氏瞭望手大声汇报:“我们的斥候回来了。”
赵武一摆手:“走,去迎迎……这下子,我们不用两眼一抹黑了。”
营门口,赶来迎接斥候的不止赵武一人,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聚集在营门口,准备第一时间知道外界消息。这次,回来的斥候队伍庞大了许多,赵武派出的斥候队是十人一组,回来的队伍超过了一百余人。
营门口,斥候十夫长跳下战马,气都没有喘匀就汇报:“主,我们在西方山林里,收拢了很多溃卒,听说左行获已经撤往了东山皋落氏,他的主力并未受到太大损伤,但他麾下第五师、第六师有三分之一溃散,有消息说:代军已经调转攻击方向,转向海边,意图攻击我赵氏的东津封领。”
“不可能!”赵武与齐策同时喊了出来。
稍停,齐策解释说:“代人缺少约束,而代国不过是一个个部落联盟……大军在攻击中,中途转向,这一点,很少有军队能够做到,更何况一向散漫的代国人。”
没等赵武说出原因,齐策大喊:“阴谋!代国有能人了,这是一个阴谋,他先用频繁的攻击引出我晋国的大军,然后再引诱我晋国军队分兵,自己却集结出主力对左行获发动偷袭——策划这个阴谋的人十分高明,侯晋,你曾听到什么消息?”
侯晋茫然,齐策赶紧又解释:“接到你的求援报告后,我搜集了所有的代国资料……代国人在最近这一连串的战斗中,表现的非常反常,所以指挥代国军队的一定不是代人。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过,曾有别国公子王孙逃亡到了代国?”
侯晋眼睛一亮:“我曾隐约听说,燕国发生了一场内讧,有一位公子在君权争斗中失败,出逃到了代国,听说他原本打算逃亡到齐国,但恰好我军开始与齐国大战——就是几年前范匄元帅举行的那场大入侵。”
稍停,侯晋又带着思索的神情说:“这消息是一名燕国商人在闲聊的时候跟我说起的……主,你知道我本身就是逃臣,所以听到燕国公子逃亡的遭遇,还打算去与他沟通一番,彼此同病相怜一下。但没想到,事后无论我如何打探,此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永远不要小看春秋人”,赵武心中暗自嘟囔。侯晋刚才观察营盘建设时,他的走神,是在反复琢磨,当初,战国时代李牧是如何灭代的,仿佛李牧灭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当他自己信心满满发动灭代战争时,却遇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坎,差点绊倒他。
赵武后来想通了的是:李牧是谁?他是战国末期有数的名将之一,人家李牧灭代不费吹灰之力,并不代表他也能同样做到。
想到这,赵武对灭代战争正式重视起来……
当然,他还不知道,李牧之所以轻而易举的灭了代国,是因为那位当世罕见的名将,携带了十二万骑兵。而赵武此行,以及他在整个战争中动用的总兵力没有超过四万——就这点兵力,还经历了数次分兵。
或许,中行吴是在东山皋落氏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才果断与赵获分兵,自己直接转向了燕国,打算从燕国方向由北向南攻击——按时间推算,中行吴或许已经发动了攻击,也许正是由于这一战况,代人才停止了对赵获的追击行动,而把攻击方向转移了。
阵前调转攻击方向,这属于高难度动作,能完成这样军事调动的将领,已经属于名将了。代国没有这样的名将,纵贯天下列国,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屈指可数。
“还等什么”,侯晋话音刚落,阳党已经大声建议:“我们的工事修的还不够稳固,要做好代人长期围困的打算;我们的食物储存不够,柴草也储备的不足;营外陷马坑挖的不多……赶紧让士兵行动起来,我们将经历一场大战——一场难以想象的大战。”
赵武点头:“代人曾驱赶虎狼,对赵获发动攻击……我们的栅栏修的,足以让两匹马并行通过,这原来是限制代人攻击的方向、减缓代人攻击速度的,但既然他们能够驱赶虎狼作为前锋,我们的寨墙确实修的简陋了,让士兵们把栅栏加密,土垒加高,城外的陷马坑尽量多挖。”
齐策在一边补充:“虎狼纵跃能力远远超过人类,现在大战来临,挖的壕沟再宽再深,也抵御不了虎狼的袭击,而且平白耗费士兵的体能,不如让士兵停下挖掘壕沟的工作,让他们加大力量加固加高寨墙。”
赵武摇着脑袋,不解地问:“驱虎狼为兵,厉害啊——过去历史上,可曾记录这样的历史记录?”
齐策用力点点头:“当然记录过,传说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来自南方的蚩尤就驱赶虎狼为兵。”
“哦……”,赵武满脸的疑惑:“原来真有这回事。我就纳闷了,这些虎狼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代国有大型的动物园,或者有极其高明的驯兽师,这位驯兽师能够听懂野兽的语言,指挥野兽当作士兵,攻击自己指定的目标……”
这么一说,向来号称智者的齐策,以及以勇猛著称的潘党与林虎都沉思起来。
林胡人林虎带着思索的神情回忆说:“我们族人当中,虽然也有号称猎虎猎狼的勇士,但猛兽之所以称之为猛兽,就在于它其野性难驯。越是凶猛的野兽,王者尊严越不容冒犯,对他们来说,人只是食物中的一种,让它听从食物的指示行动……?!
猛兽就是动物世界的王者,如果真的将猛兽驯化了……哦,也不是没有类似事件,比如狼被驯化成狗。但随着它的驯化,狼的野性已经消失了。
我初次听说蚩尤的事情,蚩尤能够让野兽听懂自己的语言,驱赶野兽做为士兵,这还是人类做的事情吗?蚩尤之所以被称之为神,我想,正是因为他这项本事吧。”
赵武被林虎逗乐了:“你说你一个林胡人,居然也学得文绉绉的说话?”
林虎被赵武嘲笑的脸红脖子粗,他头一梗,强辩说:“主,留点体面啊,好歹,我现在也是晋国上大夫,是贵族中的贵族。”
赵武哈哈大笑:“林虎啊,我之所以欣赏你,是因为你的勇猛与憨直,失去了勇猛与憨直的林虎,与普通晋国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泯然大众而已。”
因为林虎的行为比较逗笑,战前的紧张情绪反而一扫而空,赵武哈哈大笑着返回自己的营帐,齐策也憋不住笑安排着诸将进行分工协作,紧接着,整个晋国军营仿佛一架精确的战争机器,开始紧张有序的活动起来。
稍后,伐木组携带钢斧进入附近的森林,他们砍下巨大的木材,然后用马拖着木材返回营地;辎重营的随军工匠们开动随身所携带的工具,他们先用轮锯,将成形的木材锯成三米一段的木段,然后将较细的枝干顶端削尖,交给修建营垒的士兵,将其当作拒马桩埋设到地下。而那些中等粗细的木桩,则用来修造第二层营垒。
第二层营垒用一根根木桩紧密的拼接在一起,成为一道密不透风的栅栏墙,这道栅栏墙有大约四米高,木墙顶端的木桩依然被削尖,尖利的木桩环绕起来,化成了一道密实的木制堡垒。另外,木墙高处还增添了一条走道,用于守军进行机动防御,同时也可当作箭斗、哨斗。
伐木组看下来的巨木,经过木工分割,只剩下最底层、一人不能合抱的粗壮基干,木匠们再用轮锯将其切割成一块块木板,然后将木板分割成一根根木条,用砂轮将木条磨圆磨光滑,制作成弓箭、弩箭……
因为随身携带的金属箭头不多,所以军械修理部门只能采用简单的火烤法,用火焚烧木条的一端,对木条进行碳化,然后磨掉炭烧的痕迹,形成箭尖——原始人的武器就是这样的。
一些心思灵巧的工匠,他们往往享有很高的勋爵,这些人开始利用简单的木材制备弩车。他们手头的木材是丰富的,弩弦可以用棉绳代替,但弩机的主要金属构件缺乏,工匠们虽然用硬木做出许多替代部件,但可以想象,这些木制的部件使用寿命都不长……
日暮时分,出去狩猎的人员回来了,他们带来了丰厚的猎物。
这次有侯晋这位盐场主在场,赵氏营地里虽然缺乏金属器械,但食盐不缺乏,大量的捕获物被研制成咸肉,依靠伐木获得的海量树叶,士兵们也在熏制着烟熏肉——这些肉类将用于长期储存,以防备营地遭遇长久围困。
家臣都知道赵武在吃穿上面比较讲究,于是,士兵们牵来一条瘸腿的鹿,在赵武面前当面宰杀。现宰的鲜血淋漓的肉,用果酒浸泡后加上一点香料,撒上盐,在铁板上烤的吱吱响,鹿肉的香气飘荡在整个帐篷里,赵武吃得嘴角流油。
伺候他的士兵看赵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禁不住多嘴:“主,鹿肉虽然鲜嫩,却不如龙肉罕见,士兵们在河边随手猎得了几条猪婆龙(鳄鱼),那士兵把鳄鱼皮掳了下来,打算制作一副龙甲,肉却不知道如何处理,听说龙肉鲜美,他不敢独自享用,主上如果有意,我让他献上一点龙肉。”